“晚霞。”轎子裡低低一個女音。
就見一隻白嫩修長、染著淺色蔻丹的手從轎簾伸出。
“你去見他,問問,我的臉值幾錢銀子。”
他自己的臉不值錢,就拿她的臉也往地上踩?
晚霞點點頭,對那小頭領施禮道:“煩請官爺告知,木爺此時何在?”
“他、他……”小頭領尚未說完,就聽一聲悠揚的笛聲傳來。
三五個緩而長的高音一轉,旋律柔下來,變得輕快,聽得幾句,辨出奏的是一曲“桃夭”,聲音越來越清晰,伴著踏著節奏的舞步,一隊穿薄紗的舞姬,個個兒年華正好,顏色動人,扭腰擺胯,舞得極美。
待一曲畢。舞姬上來擁著轎子,催著抬轎的人往前路去。
林雲暖撫了撫額,已經惱到極處。
這時舞姬四散,消失在宮燈如星的長街之上。
接著便從橋上,出現兩個舞著水袖的小旦,咿咿呀呀,唱的是出《賀今朝》。
從始至終,林雲暖未曾掀簾看上一眼。那些護衛倒是瞧得入迷,漸漸收了初時的警惕。
一場戲還未唱完,忽從兩旁的小樓上麵紛紛灑灑,落下無數的花瓣。
在這寒冷的冬夜,丹紅的玫瑰瓣葉,如細雨般飛落,與暖燈白雪,襯成極美的一幅畫卷。
前方便是曲橋,木奕珩騎在馬上,手中持笛,放在唇邊,緩緩從橋那端行來。
他狹長的眼中,盛滿笑意,穿一身織錦團金的玄衣,座下棗色駿馬,精神矯健。一人一騎,漸漸靠近。
晚霞低聲道:“奶奶,是木爺。”
林雲暖“嗯”地一聲。
木奕珩跳下馬,笑嘻嘻地靠近轎子,伸手就要掀簾,晚霞阻道:“木爺,我們奶奶有句話,叫奴婢問一問您。”
木奕珩笑道:“好,你說。”
“我們奶奶問您,她的臉麵值多少錢?”
木奕珩一怔。
轎子裡傳來林雲暖的聲音:“木爺,今晚的戲可完了?若無事,還請準我告辭。”
一旁的那些官差,早麵露不忿,他們知道,這轎子裡的並不是什麼世家小姐,一個白身女子,枉九爺費這許多心思銀錢,倒還要聽她冷言冷語?
就有看不過眼,又想巴結木奕珩的一個官差惱道:“兀那民女,莫要給臉不要臉了,可知你在跟誰說話?九爺給你麵子,你他媽……”
他話未完,就見身前一個人影閃過,木奕珩“咣”地一腳,將人踹跌在地,“你跟誰他媽他媽?老子的女人,輪到你說教?”
“九、九爺……”那官差快哭了,他可是一番好心替九爺說話啊。
林雲暖歎了口氣。
“木奕珩。”
“哎!在呢!”木奕珩轉過臉來,盛怒就化成歡喜。
“你和我回去,再說。”
木奕珩心裡一喜,又一頓:“原本我還準備了好多,天香樓給我包了,叫他們給你做了好些吃的……罷了罷了,走,咱先回去。”
眾官差:“……”
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那小頭領幽幽歎道:“我的娘啊,兩萬八千兩銀子博她一笑,那女人一眼都沒瞧!什麼來頭啊?”
林府,東院,林雲暖寢居。木奕珩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討好地拉扯婦人的衣袖:“這不是,你生辰,我那個什麼……後來才知道嗎?我做這些,可都是為了哄你高興。你不喜歡我下回不弄就是了,你彆生氣啊,來,給爺笑個。”
林雲暖持杯的手一頓,胳膊一甩,將他手揮掉。
木奕珩又湊上來,抱住她的腰,把臉貼在她腿上,“你看看你,在我那些跟班麵前下我麵子,我說什麼了?我這馬屁拍在馬腳上,你以為就你生氣? ”
林雲暖冷笑:“既然木爺不喜,就莫要委屈求全降臨賤地,您請。”
揚聲道:“晚霞,送客!”
木奕珩騰地翻身坐起來,咬牙惡狠狠地:“娘們兒,你彆仗著爺疼你,就一味把爺當傻小子欺,不給你點顏色嘗嘗,你不知誰是你男人!”
晚霞進來,正聽見林雲暖一聲驚呼,定睛一瞧,隔著簾子,就見木奕珩按著她家奶奶在榻上,大手一撕,把件才做的新夾襖給撕開好長一條。
木奕珩也不憐香惜玉,捏住婦人的下巴,俯身就啃下去。
林雲暖被他咬得疼了,忍不住“啊”了一聲。木奕珩根本不理,身子緊緊擠住她,手就去掀下麵的裙子。
晚霞臉頰騰地燒得通紅。連忙快步退出,揮手遣散屋前的小丫頭,惴惴在外頭候著。
木爺他可真凶。
耳中聽得幾聲林雲暖的哼聲,依稀是弄痛了。
晚霞捂住臉,身上僵硬著,想進去把木奕珩給拖起來,又不敢。
從前四爺,可是極懂得疼人的。彆說這樣硬來,就是手上稍稍重了,都要憐惜地哄上好一會兒。
奶奶做什麼不肯留在四爺身邊,非要掙命地從唐家出來?如今遇上這樣飛揚跋扈的人,還比奶奶小上許多歲,他怎會是奶奶的良人呢?
…………
城南博古堂,木清鴻坐在烏木椅中,將隨身帶來的一幅畫兒展開。
但見紫藤如霧,串串從架上垂落。
下頭,一個婦人衣裙不整,背轉臉來,腮邊有淚,似極難挨。
木清鴻目視對麵須發皆白的老者,“師傅代仔細瞧瞧,這畫,可是雲州唐季安的筆觸?”
^林雲暖一根頭發絲都不想動。
她伏在榻上,身上隻蓋了件男人的袍子,發絲濕濕的,都貼在臉上。
木奕珩伸手將她頭發拂開,捏著她下巴,沒好氣兒地睨她:“老實了?還鬨不鬨?”
林雲暖橫他一眼,捂著肚子,把自己縮成一團。
木奕珩心裡一頓,將人撈起來,抱在懷裡,“怎麼了?你肚子……”
適才瞧見了,狠心沒理,隻顧自己快活,將她狠狠折騰一遭,這會子良心回到胸腔,不由有些緊張。
她這樣,到底是不是……
林雲暖哼了一聲,不理他。
木奕珩急了,“你這樣子,到底怎麼回事?你肚子裡,那崽子……”是死了沒有?
他頓了頓,“你不說,我喊人進來問了啊。上回郎中瞧過,究竟怎麼說的?你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
林雲暖白他一眼,想從他懷裡掙脫,隻是沒力氣。
“你不說是吧?”他蹙眉,眸子陰狠狠的。
林雲暖咬住嘴唇,臉上像蒙了層淡紅的霧。
“我、小日子……”
“你……”木奕珩反應慢半拍,待想明白,騰地跳了起來:“你他媽沒懷姓唐的崽子?”
他突然起身,將林雲暖重重摔在榻上,頭磕了一下,臉色難看地瞪他:“誰告訴你,我、懷孕了?”
木奕珩走了一圈,“你他娘的……”
“真是……”他悶聲笑出來,“你他娘的不早說!老子膈應了兩個多月!恨不得把你肚子給剖了,把那崽子揪出來踹爛了。你不早說!你……”
他用手指著她:“不對,你是不是前兒抓那藥,自己打下來了?”
林雲暖:“……”不想說話,不想和一個神經病說話。頭好疼,累死了,酸死了,隻想安安靜靜歇著。
“你沒懷孕,那你一道上沒事吐什麼?真他媽……”
她沒聽他罵罵咧咧的那些絮叨,閉上眼睛,就這麼睡著了。
待夢回醒來,屋裡隻點著小小一盞燭燈,榻上的狼藉都收拾過了,身邊是空的涼的,他不在了。
想下床喝口水,一攤手掌,才發現自己一直握著塊圓潤的玉。
通體瑩白,有淡淡的紫紋,翻過來,上頭刻著篆體書的字。
她指尖拂過那紋路,輕輕念道:“鈞頤。”
……………………
“小姐,彆等了。”
木雪痕已在廊下徘徊了半晚,今兒人多熱鬨,一直吵吵嚷嚷,以她的身體底子,怕是早熬不住了。此刻吹著冷風,夾著那冰渣子打在身上,凍得人直哆嗦。
小環看不過,隻得出言勸。
待明兒小姐著了風寒,又添新病,這身體還要不要了?
“適才已經打發人去問過春熙,九爺根本沒回來。您也不是不知道,他晚晚有宴,幾天不回來睡都是有的。瞧您臉都凍紅了,叫太太看見,還不知怎麼心疼呢。”
木雪痕淡淡道:“小環,他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禮物,他知道今兒是我的生辰,他會回來,一定會,你彆聒噪,我便要在這兒等著。你再著人去外院問,瞧他是不是又被大伯困在書房裡頭了?”
小環無奈道:“奴婢已遣人去過了,書房外頭還撞見五爺,連五爺都不知九爺在哪兒。”
木雪痕歎了一聲:“罷了,那我就安心等著。他會來見我的。”
這一等,就到了亥時。
木奕珩哼著小曲,搖頭晃腦地往自己院裡走,身上骨頭都輕了二兩,臉上掛著恣意的笑。
在園子裡給個小丫頭截住,結結巴巴說:“九、九爺……四、四姑娘她……”
木奕珩頓住腳步,濃眉一挑,嘴裡沒遮沒攔地道:“喲,這不巧兒嗎?幾天不見,越發水靈了。平時也不多來爺身邊兒說話,爺跟四妹要了你,來爺屋裡呀?”
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登時紅了一張臉,連連擺手:“九、九爺,奴婢可不敢,四、四小姐等您、整晚了。”
木奕珩瞧著嬉皮笑臉好說話,出手又闊綽大方,他虐殺婢女的戰績,許多人也是有所耳聞的,但凡膽小惜命的,可不敢隨便往他身邊湊。
木奕珩笑嘻嘻地:“四妹等我作甚?有好事?又給我做鞋穿了?繡衣裳了?”
“不、不是。”巧兒可沒想到,這主兒竟然把四小姐的生辰忘得乾乾淨淨的,“您、不是說,要給四小姐送、送禮物嗎?她、就盼著……”
木奕珩猛地一震。他怎麼把這事兒忘了?
他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對了,可不是?我先回去換個衣裳,就來找四妹說話。”
木雪痕有些咳嗽,手裡捧著手爐,身上又多添了件大毛披風,聽見外頭腳步聲,飛速從椅子上坐起來,撩簾子就往外走。
小環連忙勸:“小姐,爺都來了,您何必急成這樣?瞧一會兒太太叫人來問,見您又在外頭,豈不生氣?”
她好說歹說都勸不住小姐,還是太太過來,才把小姐給斥回屋子裡來,再讓她吹風,這一屋子伺候的都不用活了。
話未落,木奕珩就走了來,隔著氈簾,“四妹睡了不曾?”
“沒、沒有!”木雪痕連忙應聲,“九哥,你來小廳坐。”
木奕珩微笑步入,手裡捧著個長盒。木雪痕麵色有些泛紅,眼睛亮晶晶的,親自給他倒茶,在他身邊椅子坐下,抿嘴笑道:“九哥叫我好等。”
木奕珩有些窘。他這當哥哥的,確實忽略了妹子的事,隻顧著哄外頭那婦人歡心,還碰一鼻子灰。
“這不是……嘿嘿,有點事兒,耽擱了。”若不是知道她原是小日子,不應該那啥,怕是這一晚,還未必回來。
“來,你打開瞧瞧,看看喜不喜歡。”
木雪痕羞澀一笑:“其實也不是為了禮物,早上九哥都送了一匣子寶貝了。不過想見你,和你說話兒。”
聲音到後麵,細如蚊呐,幾乎聽不清。
小環輕輕蹙眉,歎了口氣,揮手將屋裡伺候的都遣了。
“這是……”帶著冰碴的玫瑰瓣兒,整整一盒,上頭冰晶,用手一拂,化成一滴滴水珠。
“這天寒地凍的,哪裡來的這許多花兒\
木奕珩摸了摸鼻子,心道,這一盒算什麼,老子為了哄人一笑,兩千兩銀子叫人運了一車。灑給人瞧,人連眼角都沒賞一個。
“謝謝九哥!“木雪痕彎起亮晶晶的水眸,”還是九哥懂我。”
這樣的禮,才算用了心的。衣裳首飾,琴書筆墨,那些俗物,從來不是她喜歡的。
“行,那你早點睡!”木奕珩站起身,笑說,“願我家四妹,身子康健,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他笑嘻嘻地,在木雪痕臉上摸了一把,轉頭就往外走。
木雪痕眸光閃爍,聽見這話,心裡酸得不行。
她一抿嘴,奔出兩步,一把從後抱住男人的腰。
小環心中一驚,手緊緊握住袖子,幾乎就呼出聲來。
木奕珩身子一頓,拍拍緊緊環住他的嫩手,“這是怎麼了?多大的姑娘了,快嫁人的人了,還跟九哥撒嬌?”
木雪痕的眼淚,一滴滴滲進他後背的衣服中去,聲音悶悶的,澀澀的,“九哥,我說過,我不嫁人,我誰都不嫁。”
木奕珩感到身後人在發顫,他掙開她,回身捧住她的臉,替她拭淚,笑著道:“瞧瞧,越發孩子氣了。雪痕,你放心好了,如果二叔給你選的夫婿不好,九哥第一個不答應。有九哥把關,你隻管等著,嫁個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木雪痕哀哀切切,隻恨話難出口。她身邊,已經有了最好的男人。可是……
她仰起臉,扯出苦澀的一笑,輕聲道:“我信九哥。”
…………
廊橋水榭,鬆柏寒竹,成府上院,木紫煙攜侍婢的手,懶洋洋地往裡走。
許是廊下服侍的都有旁的事,這會子一個人影沒有。侍婢剛要撩簾子,就聽裡頭傳來一陣笑聲。
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這可真新鮮!木府怎麼就出了這麼個丟人現眼的?叫咱們那個好弟妹知道,豈不臊也臊死了?”
接著就是一陣低笑。
侍婢瑟縮著偷瞧自家奶奶一眼,臉都嚇白了。
這時有小丫頭走來回廊,剛想招呼,被木紫煙一個厲眼掃去,當即嚇得不敢吭聲。
就聽屋內又道:“可知道那女的是什麼來頭?若是個世家出身的,被家裡頭知道,為了堵外邊人的嘴,可不得偷偷打死,或是強給剃了頭丟到家廟裡去?”
“誰知道。保不齊是哪家花寨裡的花娘子,自小兒就專勾人的,要不怎麼引得木九這樣,連自家臉都不要了?你說,包下整條街,點那些燈,得多少銀子?”
裡頭的人許是用手比了個數,就聽那聲音咋舌道:“這麼多?夠咱們府裡一年的花用了吧?木家詩書傳家,一個個清高的要死,哪來這麼多錢給一個私生子揮霍?”
另一個笑道:“你膽子真大,這也敢說,叫咱們那弟妹聽見,豈不又要鬨起來?人家可對外宣稱,那是故人之子,因有過命交情,以親子待之。”
侍婢已經不敢聽下去了,縮著身子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因為她已察覺到,身後的三奶奶就要發作了。
屋裡笑聲漸漸拔高,“我可聽說,這木九不光這一件荒唐事。前段時間,不是說他去鄉下要賬去了?你猜我聽我娘家嫂子說,他是因什麼走的?”
“這……”
“根本不是要賬去了,是躲災去了。那木九,在衛國公府醉酒,衛世子特地將最寵愛的姬妾送去陪他,你猜怎麼?”
那聲音頓一頓,木紫煙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湧到頭頂去了。
“玩大了!那姬妾第二天被發現,全身鞭痕,脖子上一根紅繩,下身慘不忍睹,給用刀豁了……”
“這……木九竟是這等人!這不……這不……瘋魔了他?看起來倒不像啊,笑眯眯、白淨淨的,嘴甜得很。”
“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他這暴虐好色的性子,是從誰那兒遺來的呢?木家擺著世家的譜兒,從前連宗室的麵子都不給,自打這木九給從彆苑接回來,可不三天兩頭鬨事闖禍?如今木家人人垂了腦袋,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說到底,可全拜……”
話未完,屋裡簾子忽地被人掀開。
木紫煙闖進來,一雙眸子已紅了,屋裡說話的兩人登時禁聲,不自在地起身賠笑:“喲,三弟妹來了。”
木紫煙捏了捏袖子,強忍著滿腔惱恨,酸酸道:“嫂子們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才在外頭聽了一耳朵,說誰垂腦袋,夾著尾巴做人?”
木府大房,木紫煙捏著帕子啼哭,“也不知爹爹做什麼要收養那老九,又不是我們家的種,累得我們全家跟著被人戳脊梁骨。我是沒臉見人了,娘您叫大哥,去成家給我討個休書,我不回了,就在家裡死守一輩子算了。”
前些年那小子才回來倒還好,如今越大越惹人嫌,尤其哄得老太太和木大老爺一心寵著他,倒把她們這些親孫親兒都看淡了。
木大夫人聞言,伸指戳了戳她的額頭,“都當娘的人了,這說的什麼孩子話?婚姻大事豈是兒戲?休書是隨便就能提的?連你也要混賬起來,把我氣死?”
“娘!”木紫煙提高了調子,捂著帕子道:“您是不知道,外頭傳的有多難聽。那孽種拿了咱們家的銀子,拿出去吃花酒捧戲子,這也罷了,還為個不知哪來的爛貨包下曲水橋前的整條街,旁邊百來家鋪子,全都閉門謝客,就供他和他那姘頭,不要臉的在裡頭流連。還當街搭戲台,十二家教坊每家都請了班子,當街灑的那玫瑰花瓣,到現在還沒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