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周家這樣立足百年的富貴人家,府中齷齪事難免,尤其周夫人善妒,私底下灌藥之類的事沒少乾,甚至還害死過周老爺兩個庶子。
周夫人被下了大獄,判監十三年。周老爺後宅不寧,被罰了大筆銀子。
經此一事,周家算是傷筋動骨,再不如以前富貴。又失了餘家這門強有力的姻親,漸漸地淪為了普通的商戶。
話說回來,經過這麼多日的查訪,關於周六娘身上發生的事都查了個清清楚楚。
她平日裡喜好打扮,特彆喜歡享受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享受眾女子的嫉妒。
至於衝周家母子下毒,純粹是為了回到周家時不被人阻攔。
事實上,她這麼想也沒錯。下毒之事不成,她名聲儘毀,回到周家之後還被攪黃了婚事。
每每思及此,她都恨自己下手不夠狠。
聽著上首的師爺念到此處,柳紜娘察覺到周六娘憤恨的目光,深覺自己無辜。
那餘老爺不願意娶她,可不是因為柳紜娘說了什麼,事實上,餘老爺娶周家女,目的是兩家聯姻,娶的又不是女子的人品。之所以退親,也並不是因為周六娘如何不堪,而是因為他要放棄周家這門親戚。
不過,哪怕周六娘明白這個道理,她也不會這麼想。
因為她早已經認定,自己的婚事是被人攪黃的,她是被人害了。
“周氏六娘,嫁人之後還不安分,不肯相夫教子。夥同奸夫毒害婆婆和夫君,罪無可恕。判秋後問斬!”
“孫四富和有夫之婦苟且,試圖謀奪其家財,同樣罪無可恕,判秋後問斬。”
趙氏訛詐,現在其男人和周六娘真的暗地裡勾搭,網開一麵,判監兩年。
事情就此落幕。
現在已是七月,周六娘隻有兩個月好活,聽到大人判決,她整個人頹然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骨頭和精氣神,連求饒都忘了。
事實上,求了也是無用的。
高山鎮有人前來作證,也有人來看熱鬨。這邊一判決,事情很快在鎮上傳開。
都覺得周六娘忘恩負義。
嚴家養她一場,把她當女兒,也把她當兒媳。那些年裡,鎮上的這些小媳婦誰不羨慕她?
既得夫君疼愛,也得婆婆憐惜,從來都不用乾活。生了個閨女,也沒有被人嫌棄,結果……掉進了福窩卻不知惜福。
活該!
倒是有不少人因此提出要和嚴家結親。
如今的嚴家已今非昔比,買下的那幾畝荒地上,莊稼鬱鬱蔥蔥,今年風調雨順,眼瞅著就豐收了。
那麼多的地,且種子選得好。嚴家真正成了富農。
當年的秋日,柳紜娘挺忙的。她請了人,做起了糖坊。
之前她有特意學過,還煉出了白如霜雪一般的糖,送到了衙門後,大人立刻就派人送往京城。
於當下來說,有這種晶瑩如霜雪的一般的糖出來,證明皇上得天庇佑,是明君之相。
縣城裡少有命案,周六娘行刑的那日,天空下起了秋雨,冷風一吹,像是涼進了人的骨頭縫中。
周六娘被運到菜市口,不知道是風太大,還是她穿得太少,隻覺得渾身從裡到外涼了個透,所有人都在嘲諷謾罵。劊子手的刀還沒揚起,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早知道會受這麼大的屈辱,還不如自己在牢中尋死。想歸想,如果讓她真死,她大概又舍不得。
跪在菜市口,周六娘看著麵前陌生的人潮,裡麵的人她都不認識。恍惚間,她又想起自己早已沒了親人。
不,曾經是有的。
她和嚴家母子相依為命,她甚至還有個女兒。可這一切,都被她弄丟了。
想到此,她心底裡又悔又恨。
邊上同一日行刑的孫四富有人相送,剛跪下不久。他的幾個孩子就拎著食盒衝上前。
食盒中沒什麼好東西,隻有一小盤肉和小壺酒。孫四富跪在地上看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隻覺得滿心悔恨:“若是能重來,我絕對不和這個女人糾纏!”
他是懶,是不愛乾活,是愛貪小便宜。但從來都沒想過要人性命。
聽到連他也嫌棄自己,周六娘忍不住笑了,她先是笑出了聲,後來就哈哈大笑,笑出了滿臉眼淚。
汲汲營營算計半生,最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眼角有淚,睫毛濡濕,一片朦朧裡,看到有個熟悉的纖細身影緩緩靠近。她眨了眨眼,確定沒看錯,那就是養了自己多年的養母,也是她夫君的親娘,還是彩雲的祖母。
“娘,你來看我嗎?”
到了此刻,周六娘已不敢再怨,隻希望有人能送自己一程。她迫切的想要證明,不是所有人都厭惡自己,哪怕嚴家恨她,也還是會念著她的好。
對上她期待的眼,柳紜娘笑了笑:“我來看你怎麼死。”
周六娘眼中的期待儘去:“你……”
柳紜娘側頭看向邊上的孫四富:“你二人瞞著眾人暗中來往,一起算計著我嚴家母子的性命和家財,可見感情之深。不能白頭偕老,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全了這段緣分。祝你二人下輩子相伴一生。”
周六娘:“……”誰要跟她下輩子?
孫四富一開始對周六娘確實有幾分感情,認為她那麼年輕跟了自己,一定是愛自己至深。結果,後來的幾番糾纏,讓他明白這個女人壓根就沒有心。
他被她拖累得英年早逝,在這菜市口身首分離,連全屍都留不得,妻子也入了大獄,幾個孩子名聲肯定也要受牽連……幾乎是妻離子散,離家破人亡也不遠了。
這樣的情形下,讓他和這女人有下輩子,他寧願去死!
“周六娘,你害我一生,彆讓我再碰見你。”
周六娘此人,將來都是她嫌棄彆人,哪裡容得了彆人嫌棄她,當即怒斥:“你害我一生,要不是你……”
這些日子裡,兩人之間的情分早已不在,都對對方滿腹怨氣。但二人在大牢中分開關押,連麵都沒見著。這還是幾個月以來第一回見麵,孫四富是徹底厭惡了她:“裝得自己多清白,沒有我,你同樣要對他們母子下手。如果和你暗中來往的是彆的男人,同樣也要被你牽連。是我倒黴,是我眼瞎,碰上了你這個女人……”
周六娘自然是不服氣的,當即就吼了回去。
恰在此時,監刑的大人揚聲道:“時辰已到。”
二人恍若未聞,繼續互相謾罵。
柳紜娘往後退了幾步。
劊子手大刀高高揚起,血光飛濺中,兩顆人頭落地。
邊上傳出了嚎啕聲,是孫四富的那幾個孩子。
柳紜娘轉身離去。
那幾個孩子對她生了怨氣,但是,也是絕對不敢報複的。
此事落幕,柳紜娘一心撲在了生意上,在冬日來臨之際,京城那邊有消息傳來。言皇上看到霜糖後,龍顏大悅,令當地官員多煉,日後就是貢品,每年交三十斤。
知縣大人早在送糖之前,就已經找柳紜娘打聽過,蔗糖每年能煉多少。
柳紜娘說了,隻要有足夠的糖杆,能有百斤。
大人不好實話實說,萬一煉不出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因此,他說能煉三十斤。
當年的冬日,柳紜娘又拿到了兩座荒山的地契,幾乎請了半個縣城的人來開荒和榨糖。一開始得事事過問,她自然是忙不過來的。嚴實也忙得不可開交。
周六娘行刑,他甚至沒來得及低落,等他忙完,已經是第二年的春日。
也是這個時候,他看中了另外一個善良的姑娘,柳紜娘看過後,覺得那姑娘不錯,便給二人籌備了婚事。
彩雲大概是聽了乾活的人嚼舌根,不太喜歡後娘,不過,嚴實媳婦耐心極好,很是哄了一段,沒多久,一家三口甜甜蜜蜜。
過了好幾年,彩雲都九歲了,嚴實媳婦才生了孩子。
在這期間,柳紜娘從來都不催促。嚴實夫妻有自己的打算,想晚點生孩子,對此很是感激,待她也愈發恭敬。
彩雲長大了,也懂事了,很是照顧弟弟妹妹。長大後的她很樂觀,未語先笑,並未受生母的影響,也學會了做生意,十三歲就自己開了鋪子,選的夫君和她兩情相悅。夫妻倆憑著自己將生意越做越大。
不過,她最喜歡的人還是祖母,每月都會抽空回來探望。
柳紜娘臨終之前,已為人母的彩雲趴在榻前,哭得泣不成聲。
長大後的她知道,如果沒有祖母,她絕對沒有如今的好日子,不會這樣開朗愛笑,也遇不到兩情相悅的夫君。興許藏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被人指指點點,陰鬱地過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