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兄妹是半個月後回來的, 找來的那個午後,風知意在院子裡的樹蔭下,正一手輕輕推著睡在吊籃的小孟灼哄他午睡, 一手翻著本孟西洲這次給她淘來的古籍。
“沒想到你也被趕回來了。”杜晏看著風知意的眼神很過意不去,她明明沒受到過楚家一絲恩惠, 卻被楚家連累得大好前途都沒了, 被打回了這窮鄉僻壤裡。
風知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一臉愧疚的杜氏兄妹誤會了什麼,失笑地把切好的甜瓜擱在他們麵前, “沒有, 你們誤會了, 我是自己要回來的。”
杜氏兄妹一臉不信,畢竟誰會京市非富即貴的大院小樓不住、那麼好的前途不要, 跑到這窮鄉僻壤的犄角旮旯裡,“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什麼怎麼打算?”風知意有些不太明白他們的意思, 在他們對麵坐下,“我需要做什麼打算嗎?”
杜馨忍不住搶先問, “你難道要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嗎?”
他們兄妹之前在這裡插隊了大半年,深刻地體會到了在地裡刨食過活有多苦。而且這山窩窩裡, 買啥啥都沒有、用啥啥都沒,交通又不便利, 出去買下東西,要翻兩個多小時的山。
這對於從小養尊處優、過著如公主般生活的她, 簡直是從天堂跌入了地獄,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要不是之前家裡一直有物資和錢票寄過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活得過來。
所以,她這會看著風知意在這裡過得愜意安然, 著實很不明白。
“不然咧?”風知意有些莫名奇妙地看著這兄妹倆,難道他們倆還想反清複明……哦不是,重振杜家或楚家不成?“就一直在這裡生活下去,不挺好嗎?沒有那麼多紛紛擾擾,多清淨自在。”
可杜氏兄妹以為風知意這是在自我安慰的話,杜晏感同身受地苦笑道,“也是,戶籍都被發配了到這裡,也沒處容身了。”
風知意:“……”
什麼叫發配到這裡?什麼叫無處容身?這裡很低賤嗎?不配你們高貴的出身嗎?難道在這裡生活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看來楚家人那個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的傲慢毛病,也是深埋在他們倆的骨子裡的。
風知意暗自翻了個白眼,知道他們倆的觀念和心態一時沒法轉換,懶得搭腔,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沒說話。
反正以後的生活,會教育他們認清現實,腳踏實地做人。
杜晏心頭發苦地沉默了會,提起精神來說,“之前我們去大隊長那裡登記戶籍,大隊長說了這裡要遷移的事,我們倆算作一戶,抽到了三石大隊,你們抽到了哪?”
風知意看了眼睡在吊籃裡的孩子,有些漫不經心地回道,“上河大隊。”
“那我們不在一個地方?”杜晏有些失望,隨即又說,“之前我去打聽了一下,那個三石大隊也是個很偏僻的山村,跟這裡不遑多讓。所以,我跟妹妹打算去湊個加工廠的份子,以後去加工廠上班。這樣,最起碼離縣城近一些,生活也方便些。”
不然,困在這種四麵是山、毫無出路的地方,真心讓人覺得絕望。
風知意不置可否地輕輕“嗯”了一聲。
杜晏又問,“你跟姐夫,打算湊份子嗎?”
風知意想都沒想地搖頭,“沒這個打算。”
杜晏本還想說什麼,但見她寡淡的神情,噎回了想要勸說的話,四周環顧了一下,隻看到小孟灼在樹蔭下的吊籃裡睡得正香,就岔開話題問,“姐夫呢?”
風知意一直看著孩子,“他出去乾活了。”
其實孟西洲是想趁著風知意肚子月份還小、還能自理的時候,趕緊多去弄些東西回來。所以這趟回來,在家沒呆幾天,就又出門了。
杜晏聽得怔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姐夫……他那個成分,能找到工作?”
他一直以為孟西洲就是單純的在這裡種地的。
風知意聞言,從孩子那收回目光,清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那個成分,又不犯法。隻是沒有優先權罷了。”
“啊,不好意思!我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杜晏忙抱歉,他現在的身份,估計還不如孟西洲了,“我隻是、隻是想問問他在哪找的工作?能不能介紹我去一個?”
說著,很不好意思地窘迫了一下,“我們倆,是真的不會種地。現在我們倆又沒了知青福利,光是種地的話,賺的工分怕是填飽肚子都難。更何況,還要吃穿住行。”
最關鍵的是,杜家沒了,楚家也已經倒了,娘又嫁了人,他們倆以後可沒依靠了。要靠他們自己的雙手在地裡刨食養活自己,他很是懷疑他們能不能做得到。
“沒有誰天生就會種地,不會就學。自己有手有腳,總不會餓死。”這兩人不磨磨性子,估計以後也立不住,所以風知意沒有答應,“你若吃不了種地的苦,他那個活,你更乾不了。”
杜晏愣了愣,隻當孟西洲是去乾比種地更辛苦的黑苦力了,頓時訕訕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風知意無意搭理他們更多,再隨意說了兩句,就把他們倆給打發走了。
二狗子看著他們倆離開的背影孤苦蕭瑟,有些嘖嘖,“這兄妹倆挺倒黴的,父家前腳倒下,母家後腳又被清算,我還以為您會拉他們一把。”
風知意看著孩子差不多快醒了,就去把奶昔給打好,“他們又不是過不下去了,有什麼好拉的。”
二狗子想想之前杜家兄妹的神情,“可我看他們倆的狀態,感覺天塌下來了、走投無路了。”
“那是他們以前過得太好,不知人間疾苦。”風知意不以為然,“從小太過優越的出身和富貴的生活,不僅框住了他們的思想和觀念,也削弱了他們承受狂風暴雨的能力。”
殊不知,其實他們倆比夢莊大隊大多數人都有優勢,讀過書、當過兵、見識廣,多得是辦法走出一條路來,就看他們願不願意自我掙紮。
而且,她最想不明白的就是,為什麼到農村就活不下去了?在這種靠山靠水的農村裡,最不會餓死好嗎?
二狗子想想也是,“確實!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除了不能從政從軍從商,還多的是路走呢!楚家也真是造孽,沒事藏那麼多黃金乾嘛?不會真想造反吧?”
這個問題,它一直沒想明白。
之前楚家被挖出來的黃金,大部分真的都是楚家藏的。不過藏得很深,所以它和家主就給他們添了點,添得滿出來了,就被挖出來了。
“誰知道。”風知意一點都不關心地把打好的奶昔裝入奶瓶裡,看見孩子正好醒了,就把他抱起來給他洗洗臉,再把奶瓶塞他手裡,讓他抱著吃。
這時,李燕華找上門,來問她加工廠的事,“我婆婆說你讀過大學,見識多,讓我來問問你,那個加工廠的事,你怎麼看?湊份子嗎?”
風知意端出之前招待杜氏兄妹的甜瓜招待她,“我沒了解過情況,也沒任何看法。不過我有工作你是知道的,所以不湊這個份子。”
杜氏兄妹矜持著沒吃,李燕華倒是不見外地拿起來就吃了,口齒不清地說,“那你家男人也不需要嗎?”
說著,左右看了看,“對了,你家男人呢?又出去乾活了?”
風知意微微點頭,“他也不需要那工作。”
李燕華見此,壓低聲音湊近她,“你家男人是乾啥活?能幫俺男人介紹一下不?”
風知意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她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微微搖頭,“這個我倒是沒仔細問過。”
“那你回頭幫我問問唄!”李燕華一臉愁苦地道,“這明年搬遷去新地方也不知道是個啥情況,家裡十幾張口,可就五個勞動力,工分本來就緊巴巴。等過幾個月我不能乾活了,明年孩子出來,我真怕會餓著他”
風知意聽得挑眉,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肚子上,緩緩笑開,“有了?怎麼之前沒聽說。”
李燕華不太好意思地“嗐”了一聲擺擺手,“才一個多月呢,有什麼好嚷嚷的。再說,我結婚都快一年了,再不懷上,我婆婆都要嘀咕了。”
風知意深以為然地點頭,確實。農村新媳婦一結婚,就要被盯著肚子什麼時候鼓起來。半年以上沒動靜,就要被人給嘀咕了。
李燕華看著小孟灼坐在小矮凳上正抱著奶瓶乖乖喝奶昔,頓時一臉的喜愛和羨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們家那個條件,我也不指望能像你把孩子養得這麼好,但我們做父母的,總不能餓著孩子你說是吧?”
家裡條件太辛苦,想出去找工作、找出路也正常,風知意理解地微微點頭,“那等孩子他爹回來,我給你問問。”
“欸!”李燕華感激道,“那可真謝謝你了!”
風知意卻搖搖頭,“彆忙謝,不一定幫得上忙。”
“我知道。”李燕華也理解現在想出去找份工作有多不容易,“你問問就好,不行也沒關係。我這不沒辦法了,到處找找路子。”
風知意見此問,“你家是不打算湊那加工廠的份子嗎?”
因為湊份子就有工作了,就不用這麼到處找了。
李燕華輕歎一聲,“家裡沒底,拿不出湊份子的錢。所以我婆婆讓我來問問你,那個加工廠能行不?能行的話,她就打算把地給賣了湊份子去!”
風知意:“……賣地?”
外麵種莊稼的田地還是生產大隊的,所以能賣的地隻能是,“宅基地?”
見李燕華點頭,風知意有些不明白地問,“可不是馬上要遷移了嗎?這地賣給誰去啊?誰還會買上麵要征收的地?”
“就是賣給上麵啊!”李燕華解釋,“我婆婆也是從彆人家那裡聽來的打算,也不知誰家先起的心思,想湊加工廠的份子苦於沒錢,就問大隊長能不能不要上麵的安置,讓上麵給安置金,他們自己找地兒安置行不行?其實啊,這說白了,就是想賣地兒湊份子,換工作做城裡人去!”
風知意聽了這話,猛地就反應過來,之前她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了,原來她家芝麻湯圓還是芝麻湯圓啊!這一網打儘的,“有很多人家這麼想嗎?”
“可不!”李燕華吃完瓜就隨便抹了一把嘴,“若加工廠成功遷移過去,挨著縣城,那以後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城裡人了,還是有工作的,大家都覺得這是個機會。”
風知意默了默,微微點頭,沒再說什麼。
“你家真不打算湊份子?”李燕華倒是有點不解,她看風知意家裡這個生活質量,也不像是缺那幾個錢的人。
風知意還是點頭,“我跟孩子他爹都有工作,就不費這個神了。”
李燕華想想也是,起身告辭道,“我看這個事情一時半會也定不下來,可我孩子可等著吃飯呢,你回頭還是幫我問問男人那個工作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