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打量他的神情。
拋開威儀審視, 他臉上並無不悅, 甚至指腹還無意識地在她顎下摩挲。帶著薄繭的粗糲觸到柔軟滑膩的肌膚,他的呼吸落在臉上,若再靠近兩寸, 便能親到她的唇。
攸桐心裡一陣慌亂,退後半步。
“夫君想聽真話嗎?”
“當然。”傅煜沒半點猶豫。
攸桐側身頷首,手指輕捏住衣袖, 往旁邊走了兩步後深吸了口氣, 將方才那股因曖昧而生的慌亂驅走, 而後重新抬頭看向傅煜,善睞明眸裡目光清澈沉靜,恢複尋常的從容姿態。
眼前這個人是他的夫君, 也是永寧的兵馬副使,齊州百姓敬畏又擁戴的英武戰神。
臘月裡戰報陸續傳來, 她在為那簡短的消息讚賞欽佩之餘, 也想過沙場的情形——邊地寒冷荒蕪,到了臘月,更是天寒地凍、鳥獸絕蹤。傅煜率鐵騎縱橫馳騁, 定是穿梭在冰冷如刀的寒風裡,不舍晝夜, 以命相搏。
那簡短的數字戰報, 背後卻是將士的苦累、心血。
她身在齊州, 安享這份太平, 其實該感激前線浴血廝殺的將士。
所以今日傅煜登門,她本打算好生招待,讓他儘量高興點。
但既然話說到這份上,傅煜要刨根問底,她也不能欺騙隱瞞、陽奉陰違,免得令他心生誤會,往後牽扯不清,更加麻煩。
遂稍理心緒,迎著他的目光,緩聲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既然進了傅家,就該如長房的伯母和嫂子般,儘心侍奉長輩。祖母雖對我有偏見,心卻也是肉長的,我孝順體貼些,將話說明白,她會體諒,對不對?”
見傅煜沒否認,又道:“夫君的意思,是我該做個好孫媳,一家子其樂融融。不該像如今似的,躲在這南樓裡,不去親近討好長輩、融入後宅。
傅煜唇角動了動,頷首。
攸桐便笑了下,繼而搖頭。
“當日傅魏梁家為何結姻,夫君比我清楚。攸桐自問才德平庸、性情粗莽,論家世門第,都配不上夫君,且我本性散漫,不慣被拘束,也沒有輔佐夫君的本事,怎麼看都不適合做南樓的少夫人。夫君並非真心娶我,我也不敢腆居此位,占著不放。今時今日,許是情勢所迫,但往後,等夫君有了中意之人,我也該退位讓賢,對不對?”
這話說得出乎意料,傅煜眸色微沉。
攸桐不能打退堂鼓,便續道:“若我謹守本分,夫君念著我半分好處,將來或許能給個和離書。若我行事有差池,惹得夫君不滿,將來尋個有頭休妻,我不會有半句怨言。我躲在南樓裡,不去祖母跟前獻殷勤體貼,便是想著,到了那一日,我能走得爽利乾脆,不拖泥帶水。”
說至此處,她又自嘲道:“話說回來,祖母最看重顏麵清譽,豈會真的容我這般聲名狼藉的人占著少夫人的位子?我若殷勤體貼,隻會令她生氣,倒不如安分守己,還能叫她舒心點。”
聲音柔軟和緩,然而落到傅煜耳中,卻像是冬日裡卷著冰渣的河水流過。
他麵上的些許笑意消失殆儘,連同眼底因涮肉而烘出的溫度都淡了下去。
待攸桐一番話說完,硬著頭皮看他神情時,就見傅煜神情峻漠、眼眸冷沉,頎長挺拔的身材像是淬過的冷劍,有些僵硬。僅僅片刻之間,他的站姿幾無變化,那身冷厲淡漠卻卷土重來,於昏黃燈光下,透出滿身疏離。
很顯然,這番話是戳到老虎鼻子了。
攸桐不自覺地攥住拳頭,“這番話,夫君聽了必定不悅。夫君戰功赫赫,神武過人,天底下傾慕者不計其數。攸桐自知才德有限,常覺不安,早日說明白,也能安心些。”
死一般的安靜,將屋外丫鬟仆婦收拾涮肉碗盞時的說笑聲襯得清晰分明。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笑意盈盈地與他圍爐用飯,殷勤招待。
誰知轉過臉,卻拋下這樣一番話。
這個女人可真是……翻臉無情。
傅煜手裡的小半枚香橙已然扔回盤中,開口時,聲音冷沉。
“所以,從嫁進來那天起,你就在等離開。”
“我記得新婚次晚,夫君曾說,住在這南樓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想來當時夫君也不情願娶我,沒打算長久容我在此。”攸桐瞧著那滿臉不悅,心裡有點虛,試探道:“難道夫君並沒打算休我?”
話說到這份上,已然是劃出了分明的界限。
傅煜心高氣傲,成婚之初沒拿她當妻子,那句話也是確如所想。被攸桐一提,他才想起當日的情形來,非但如此,成婚之日,他還心存輕慢,連揭蓋頭都懶得,不願跟她多待片刻。直至後來幾番往來,瞧出她的性情才漸而改觀,不知不覺中萌生出讓她融入府裡的念頭。
但此情此景,如何拉得下臉來解釋?
總不能自食其言,說他改了主意,覺得讓她做少夫人也還不錯吧。
——尤其是她似乎並不在意這少夫人的身份。
話趕著話,到了這地步已頗僵持。
屋裡冷凝片刻,傅煜才扯了扯嘴角,傲然而不甚在意地道:“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