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院裡樹影蔭翳,屋後那棵老槐樹葳蕤繁茂, 華蓋般遮在廳上, 隔開暑熱。
攸桐請秦良玉進廳奉茶, 命玉簪取了壺清涼消暑的酸梅湯, 外加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鴛鴦卷和金乳酥四樣小糕點擺在桌上。她跟秦良玉雖相識日久, 但從前會麵時,或有秦九隨身,或有杜雙溪在側, 那兩位對秦良玉知之甚多,無需多言便能猜透心思,相較之下,她還沒那份本事。
遂拈了糕點慢慢吃, 道:“秦公子忽然登門, 是有事嗎?”
秦良玉搖頭,繼而頷首, 將杯中酸梅湯一飲而儘,目露讚許之色, 而後掏出封請帖。
攸桐伸手接過來一瞧, 旋即莞爾。
——是邀她同去城外雞鳴山遊玩的。
雞鳴山離齊州城百餘裡, 據說峰巒奇秀、茂林修竹, 是文人雅客最愛去的地方。山裡一泓瀑布如銀河倒懸,兩側峭峰險壁, 若踏月造訪時, 便見寒潭倒影月光, 飛珠濺於玉壁,頗有奇趣況味。攸桐聽傅瀾音提起過,對那裡惦記已久,隻是終究不敢孤身深夜往山間踏月尋瀑,便始終沒動身。
而今瞧見這請帖,說不驚喜,那是假的。
倘若秦良玉沒那份心思,她還會很樂意,帶上杜雙溪同去。
攸桐將那請帖看了兩遍,才輕輕擱在桌上,“雞鳴山的景致,我聽瀾音提起過,確實令人神往。不過近來店裡瑣事太多,怕是隻能辜負秦公子美意了。”說著,狀似無意地起身,往裡走了兩步,停在一架屏風跟前。
那屏風臨牆而立,檀木雕刻底座,上麵曲徑蜿蜒,山深而林疏,有茅舍竹籬,秀麗明媚。
秦良玉不自覺地起身跟過去,將那屏風打量。
攸桐就勢道:“這架屏風景致秀媚,筆法精妙,雖身在書閣,閒時瞧著,卻如在山水間。”見秦良玉頷首,頗為讚同,便補充道:“是傅將軍送的,從京城運來,千裡迢迢。”
這話來得突兀,秦良玉一怔,頗意外地看向攸桐。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哪怕不曾戳破,兩人都心知肚明。
上回在涮肉坊偶遇傅煜,在烏梅山看到突兀登門的傅煜時,秦良玉便知道,這位威震邊塞的傅將軍,對前妻並未忘情。但那又如何?秦良玉這些年遊曆四方,雖口不能言,看人的直覺卻頗敏銳。攸桐和傅煜雖曾是夫妻,卻不是一路人,一個是凶悍高傲、鐵腕冷厲的名將,滿腹韜略,所謀不小;一位是性情恬淡、不爭不搶的嬌娘,愛山水景致,追逐人間煙火,怎麼看都格格不入。
相較之下,攸桐所求的與他不謀而合。
且美人窈窕,端麗容色冠於齊州,怎不令人動心?
秦良玉瞧著她,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索性疾步走到案邊。
案上有筆墨紙硯,他抄了支筆,唰唰便往紙上寫——
“已和離了。”
攸桐頷首,“確實和離過,但其中曲折頗多,並非真的相處不睦。”
“彼之所求,與你大相徑庭。”秦良玉寫罷,見攸桐一怔,接著又寫,“紅塵煙火,山水林泉。”隔了寫空隙,又寫,“權謀韜略、群雄逐鹿。”而後,甚為不滿地,在兩行字之間豎著畫了兩筆,以示兩者絕非一路,相隔甚遠。
畫完了,仿佛不夠解悶,又寫,“他不適合。”
紙上筆鋒蘊藉,其中洞察之意,大出攸桐所料。
她瞧著那段空隙,和中間隔著的兩道崇山峻嶺般的線,不覺得刺眼,反而笑了下。
初成婚的時候,攸桐也覺得,她和傅煜並不合適。
像是兩個殊途之人被強行綁在一處,她往左,他往右,沒法齊心同行。
但感情這東西,本就不是全憑理智的。誌趣相投的人,能做朋友,甚至矯情點做知己,卻未必適合做夫妻。更何況,已經有人搶先一步,悄然滲到了她心裡,趕都趕不出去——
在他握住她的手、震懾許朝宗夫婦時,在他厚著臉皮、扯斷盤扣色.誘時,在他明明血氣方剛、卻仍克製自持尊重她時,在他任由她搡回兩書閣、笑意暗含寵溺時,在他明明怫然不悅、卻仍答應和離、在傅家眾人跟前維護她時,在他千裡迢迢、冒著嚴寒追上她時……
攸桐不後悔離開傅府,卻仍覺跟傅煜相處的點滴深印在心底,值得回味珍惜。
若跟了秦良玉,往後會是另一種人生,山高水遠,人間有味是清歡。
但想到傅煜的眉眼神情,想起他的懷抱親吻,和那雙幾乎能攫儘理智的眼睛時,胸口卻隱隱作痛,比在狠心和離時難受百倍。
攸桐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傅將軍滿腹兵書韜略,大半心思都撲在軍務上不假,但他也是血肉之軀,所思所求,未必儘是朝政謀略。”她頓了一下,認真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往後如何走,我心裡有數,都是深思熟慮過的。公子玉質瑰秀,著實不必在我身上浪費精力,平白耽誤了。”
那言語神情,雖無鋒芒,卻堅定得很。
院外蟬聲嘶鳴,屋裡靜得針落可聞。
秦良玉握筆的手僵在那裡,半晌才另取了張紙,滯塞寫道:“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