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照在頭頂, 郊野的風停了,濃密的草叢裡如有熱氣蒸騰。
魏天澤仿佛一尊石塑, 目視前方, 四肢微微僵硬。
單人孤騎越馳越近, 最終在他身前一丈處勒馬。傅煜騎著的黑影已跟隨他多年, 亦認得魏天澤,隔了兩三年再瞧見他,竟頗興奮地打了個響鼻,前蹄輕輕刨地,踩得草葉輕響。要不是傅煜扯著韁繩, 怕是要走得更近。
老馬還認得主人的朋友, 人卻已割斷交情, 反目成敵。
魏天澤臉上有點尷尬,嘴唇動了下, 卻又不知如何稱呼,隻抬手抱拳。
傅煜瞥了他一眼,沒做聲, 撥轉馬頭,往旁邊一處山坳走——那邊地勢低窪,四麵都是土丘,不易被遠處的人瞧見。附近的百姓已然逃走, 就隻剩巡邏的兵士和斥候往來,目下仍是魏建的地盤。傅煜既孤身前來,顯然是身後有周全防備。
魏天澤悶聲不吭, 黑影走出數步,跟在後麵。
已有許久不見,傅煜風度如舊,沙場染血的狠厲稍斂,多了君臨天下的端毅沉穩。上回碰見,還是在齊州的東林寺,他逃出牢獄,先捉了傅昭為質,後又挾持攸桐,憑著那把將佛寺稍成殘垣斷壁的大火,硬生生逃出生天。
那之後呢傅煜順風順水,抱得美人歸後,迅速將涇州趙延之收入麾下,而後勤王得先,拿下京城把持朝綱,最終登臨帝位,父子兄弟齊心,得百姓愛戴。
而他呢?
直到傅煜的馬蹄在山坳停住,魏天澤才收整心緒,端然道:“許久不見。”
“我來找你。”傅煜開門尖山。
“為鷹嘴關的這場仗?”
傅煜不置可否,片刻後道:“魏建稱帝自立,你又得了東宮之位,數萬雄兵守關,又有地勢之利,本該春風得意。孤身在遊蕩,想來是有事。”他翻身下馬,瞧見草叢裡有個光禿禿的石頭,就勢坐下。
魏天澤亦坐了。
一位是禦駕親征的帝王,一位是擁兵守關的太子,本該勢不兩立,此刻卻沒人流露殺意,隻各自據石而坐,仿佛中間有個無形的桌案橫亙,以供談判。不過相較之下,兩人的心境和氣勢卻是截然不同。
魏天澤心裡壓著戰報的事,又剛跟魏建吵完架,顯然氣勢更弱。
不過既然傅煜送上門,倒是良機,遂道:“確實有件事作難。”
“說來聽聽。”
“西蕃得知這邊內亂,發五萬大軍壓境,想趁火打劫。但這邊兵力有限,鷹嘴關和邊關隻能選一個。倘若換了你,會如何選擇?”
傅煜頷首,並未回答,轉而道:“你既封了太子,自然知道情勢。涇州趙延之已歸順於我,境內安穩,北邊的永寧不必說,宣州一帶有傅家兵馬駐守,也有朕的外祖和舅舅打理朝政。剩下楚州雖亂,這半年間已然歸服,建昌的事有傅暲親自安排,賀源中在旁協助,也可保無虞美。四海之內,就隻剩魏建負隅頑抗。”
見魏天澤垂眼沒反駁,續道:“朕本無需親征。”
“但你來了。”
“戰事拖得太久,耗的都是兵將的性命和百姓掏出來的錢糧。親征能速戰速決,不令天下分崩離析,比起魏建底下那些貪官惡吏,朕另選賢才,於百姓有益無害。”
這道理,魏天澤自然明白,而傅煜親臨險要關隘,孤身踏進魏家的地盤,這背後的考量魏天澤能猜得到,亦明白了答案。雖立場不同,但比起魏建視百姓如草芥的做派,傅家的胸襟和氣度,他一向敬佩。
“所以西蕃的事,你如何打算?”他聽見傅煜反問。
魏天澤眉目鋒銳,幾乎毫不遲疑,“我自然選邊關百姓。”
“魏建卻不願,對吧?”傅煜覷他神色,便知道答案,“既如此,何必追隨他?”
良久的沉默,魏天澤抬頭時,麵上微微黯然。
“除了遂州,我還有地方去嗎?”
四海之內,除了遂州,都已是傅家的地盤。而他跟傅家……十餘年的潛伏欺瞞、借傅家信任而做的挑撥行徑、刺殺魏攸桐、背叛傅煜、挾持傅昭,每一件惡事魏天澤都記得清清楚楚。
事關軍政機密,罪行太重,傅家豈會容他?
更何況十年相處,舊日情誼有多重,背叛的擔子便有多重,沉甸甸地壓在肩上。麵具揭開、血肉袒露,魏天澤也沒有麵目再去見昔日的舊友、師父。
想施展拳腳、不負磨煉,他隻有這方天地。哪怕知道魏建不是善類,知道遂州的小朝廷搖搖欲墜。
風吹過山坳,帶著暑氣。
傅煜沉眉盯著他,來之前的暗恨、藏了數年的憤怒,在得知他仍選百姓時稍稍化解。眼前的人雖可恨,卻仍有昔日少年英武將軍的底色,曾拚著性命英勇殺敵、護衛邊關;也曾不顧生死救護沙場上並肩的兄弟,同進同退。
拋開個人恩怨,他在齊州立的諸多功勞,勝於那些惡行。
沉默片刻後,傅煜道:“作為朋友,你很可恨。但作為戰將,從前的你很可敬。於朝廷和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這話著實出乎所料,魏天澤心中震動,詫然看他。
兩隻熟悉之極的狐狸,審視神情眼神便能探出究竟,他遲疑了下,“不計前嫌?”
傅煜扯了扯嘴角,“朝堂之上,不計前嫌。”
魏天澤愣住。
傅煜續道:“遂州的百姓,朕勢在必得。南有建昌的傅暲,北有涇州的趙延之,東邊有京城,一旦合力,取遂州定能得手,就算魏家死守關隘,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你應該很清楚。”
魏天澤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傅煜眉目稍沉,“但那樣未免徒耗兵力,勞民傷財,非朕所願。”
“也非我所願。”魏天澤低聲。
甚至先前的許多事也非他所願。隻是年少時陷入泥潭,愈陷愈深,悔之無及。若往後仍能駐守邊關、護衛百姓,壓在心裡的萬鈞巨石或許也能慢慢挪去。比起在魏建的泥潭裡違背初心地掙紮,能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做自幼想做的事,有何不可?
半晌掂量,魏天澤麵上竟露出點輕鬆笑意。
“是打算……裡應外合?”
“若你以百姓為重,朕會留魏建的性命。”
“不必。”魏天澤翻身上馬,“我會給你交代。”
說罷,抖韁馳馬迅速離開。
……
以魏天澤的身手和太子身份,斬殺魏建並非難事。
當天夜晚,魏建暴斃於營帳中。
消息傳開,眾將嘩然之際,魏天澤開了城門,迎傅煜入內。鷹嘴關不攻自破,從五月初開打的戰事,也隨著這場人心的拷問較量偃旗息鼓,剩下便是肅清魏建的擁躉,安定人心。
沒了魏建,沒了鷹嘴關的天然屏障,又有魏天澤在,拿下遂州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事成之日,傅煜命人接手遂州政事,而後讓魏天澤帶了兩萬兵馬前往西陲邊關。
隨魏天澤同行的,是傅煜的一位親信,手持一封密旨。
那密旨是傅煜親自寫的,內容也極簡單——
二十餘年前魏建曾以虛假軍情騙取朝廷封賞的異姓王爵位,這回朝廷如數奉還,是為讓魏天澤認清人心,亦是為讓百姓免於戰火。那兩萬兵馬算是擴充邊關守軍,以防敵寇來犯,讓魏天澤謹記舊事,勿忘初心。
魏天澤看到那密旨後,會是何反應,傅煜已無須推想。
遂州已收回囊中,執意隨魏建造反的老將斬除殆儘,朝廷派了朱勳鎮守,扼住幾處緊要關隘,南北又有趙延之和傅暲犄角拱衛,可保無虞。
他如今需掛心的,唯有京城。
……
時序進了七月,大暑中伏,是一年到頭最難熬的時候,除了日升月落前能得些涼爽,白日裡曬得熱氣騰騰,簡直沒法出門。偏巧連日天晴,彆說下雨,連烏雲都沒幾團,攸桐便隻能縮於屋中避暑,晚間出門走走,看腐草為螢,算傅煜的歸期,盼他一切無恙,安然歸來。
產期臨近,攸桐的身子已很重了,每回出門都需有人扶著。
鳳陽宮外儘是連綿的宮室,看久了沒甚新鮮,便折道往北,在臨近太液池處漫步,借著夜風水汽納涼。走得累了,便坐在亭中稍歇。
身後宮燈延綿,儘奉命候在十數步外。
魏夫人陪伴在旁,跟女兒說話解悶,攸桐撫著高高隆起的腹,不時望著西邊的方向。禦駕親征,朝堂上的事暫由從齊州特地趕來的太上皇傅德清統攝。這半月間,關乎那邊的戰報也每日遞來。
據傅德清說,遂州的事已安定,傅煜不日即將回京。
那樣,或許他還能趕得上孩子出生。
腹中輕輕動了下,想必是那小家夥在翻身。攸桐隔著單薄的夏衫,手掌輕輕撫上去,小心翼翼地,勸他彆調皮,父皇馬上就能回來。漸漸地,感覺卻不大對了,她哪敢耽擱,擺駕便往鳳陽宮走。到那邊沒多久,果然產痛了起來。
整個鳳陽宮上下,頓時忙做一團。
幾十裡之外,此刻的傅煜卻是孤身單騎,飛馳在夜色裡。
親征的大軍獲勝,班師回朝,他本該與軍將同行,但他哪裡等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