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蒼說,範淮逃亡時給她打的電話,32秒裡隻說了兩句話,剩餘的時間都在互相沉默。賀決雲當時是有點懷疑的,覺得他們兩個人總該交代些什麼事才對。
可是當他自己麵對這樣的場景時,他就在想,他應該對範淮說些什麼呢。
他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
安慰顯得過於蒼白,勸告顯得過於虛偽。而幫助?那似乎太微薄了。
恐怕範淮也不知道,他打給穹蒼是想要做些什麼。或許僅僅隻是人在走投無路之下,渴求一個自己信任、崇拜的對象,能夠給自己一點指引,一點希望。然而在電話撥出之後,他突然發現,對麵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個凡人。於是他離開了。
被一個這樣無助的人請求,卻同樣無能為力,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穹蒼心裡想必留下了一個難以消逝的困惑,盤旋在她心頭,讓她長久以來一直苦思不解,所以她才會參加三夭的【凶案現場解析】,尋找所謂的答案。否則憑她那種怕麻煩的個性,單單是三夭冗雜繁複的心理審核程序,就足以讓她卻步。
這兩句話當初困擾了穹蒼,如今也困擾了賀決雲。
賀決雲按著耳邊的通訊器,控製好語氣,低沉說:“我找到寧婷婷的手機了。”
章務平正在聽各地組員進行彙報,聞言快速回了一句:“裡麵有什麼線索嗎?”
周圍有許多普通群眾,店長也時不時將視線望他這邊掃來。賀決雲拿著手機,先行走出店麵,去了停在附近的警車裡。
密閉的空間內,空氣顯得十分沉悶。
清明假期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處處透著壓抑,雖然此時還是白天,卻暗得似黃昏將夜。
賀決雲扯了扯領口,將最上麵的紐扣解開一顆,壓下心頭微微的抗拒,點開相冊的圖標。
一張張縮小的方正圖片顯示出來,賀決雲任意選擇了一張進行放大。
那些被打碼修飾過的照片,同時出現在直播間的右側。
寧婷婷的手機裡一共存了三百多張照片,全部都是她對著自己身體的不同部位拍攝的。
烏青的手臂、帶著針孔的皮膚、明顯骨骼錯位的手指、被抽打後浮腫的傷痕,甚至是紮著玻璃碎塊外翻的血肉……
有一些傷口顏色發黑,是明顯的陳年舊傷。有一些還帶著鮮血,是她剛受傷後用不大穩當的手艱難拍攝下來的。那些傷勢令人觸目驚心,共同的特點是都不在臉上。
一張張照片,分彆拍攝於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清楚記錄了她這些年忍受的非人折磨,拚湊成她完全不正常的婚姻生活。從最早的時間開始推斷,到目前為止,這樣的情況已經有兩年多的跨度,幾乎是從她結婚開始,一直持續到現在。
賀決雲翻到一半的時候沒有繼續了,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臉,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去。
直播間裡的觀眾也退出去不少。他們實在不忍心看這樣的畫麵,哪怕這些圖片在三夭界麵的顯示中,沒有過於血腥的細節,隻有一行文字描述。
“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跟君子不君子沒有關係,哪怕隻是普通的人,也不願意這樣淩^虐一個脆弱的人,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妻子。
賀決雲的手指往上滑,後麵還有幾段視頻。從封麵的角度來看,應該是從盆栽的葉片下麵偷拍的。
賀決雲緊了緊手指,做好心理準備,才打開視頻。
不出意外,裡麵是一段殘忍直觀的家暴視頻。因為角度問題,它沒有拍到寧婷婷,隻拍到了對方丈夫側立的身影。
寧婷婷此時應該已經被打趴在了地上,背景音回響著她苦苦的哀求聲。
一聲聲痛苦的呻^吟從她喉嚨裡溢出,夾著沙啞顫抖的啜泣。那些卑微脆弱的懇求,被她丈夫口齒不清的唾罵所覆蓋。
“你個賤貨!”
“你哥是個殺人犯懂不懂,你要不要點廉恥?你今天跑出去跟人說什麼?”
“讓你不要出門你為什麼要出門?讓彆人認出你該怎麼辦?你是想害死我啊?你不安分,老子教你安分!”
“我出去找女人怎麼了?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從裡到位都是個臟東西,沒有我,你一天安生日子也過不了!”
“吼我!我叫你吼我!我打死你!艸!”
“……”
各種不堪入耳的辱罵徹底激發出賀決雲心底的暴虐,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衝進去將裡麵的男人狠狠按下,讓對方跪在地上,也深刻感受一次被人欺淩血流滿地的痛苦。
他深深呼吸,又沉沉吐出,在心裡默念了一遍社會主義價值觀。
拳頭落在肉身上的悶響一直在車廂裡回蕩,到後麵寧婷婷已經沒了意識,可對方還是沒有停手。等終於發現妻子被毆打至暈厥,這個男人也不見心疼,隻不儘興地朝人“呸”了一聲。
這一幕簡直恨得人咬牙切齒,所有的反派都不及他麵目可憎。
這段視頻漫長又煎熬,每一幀都帶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惡毒。賀決雲沒有去點擊停止,而是一直等著它走到進度條的終點。因為視頻裡的人,承受著比他更為痛苦的人生,這就是寧婷婷的真實人生,它應該為人所知。
這段視頻播放結束之後,賀決雲閉上眼睛,抬手按住自己的鼻根。
這些都是寧婷婷留下的家暴記錄。她從一開始就在搜集證據,然而最後始終沒有向法院提起申訴。
一個常年被家暴的女人,想要離開自己強勢的丈夫,有時候真的缺乏勇氣,那不是責罵她兩句懦弱就可以解決的。何況寧婷婷的家庭背景並不“乾淨”,她在一個自卑又扭曲的環境中長大,從來不知道應該要怎樣去反抗不公的待遇,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尋求社會的善意。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到底要從哪裡開始追溯?也許是社會的規則,也許是旁人的冷漠,也許是她人生的不幸,而責任最大的,必然應該是那個暴戾殘忍、表裡不一的男人。
可惜對於善良的人,他們總是喜歡先從自己的身上尋找錯誤,一步步逼迫著自己,直到不堪忍受,走上最糟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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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的衝擊力比圖片或簡單的語言要直白得多,這一段模糊不清的視頻,幾乎激起了所有人的共鳴。
他們雖然有寧婷婷被家暴的心理準備,可在看見視頻的這一刻,情緒才真正地爆發出來。
直播間評論區從最開始的忿忿,到後來的沉默,再到後麵充斥著風雨欲來大廈將傾的狂怒。
“我艸特麼的狗男人!【看,你媽飛了呢】”
“我還同情過這個人。【再見】我當初是瞎了眼,浪費我感情。”
“【網頁鏈接】媒體給這位‘友善斯文精英男’做的采訪報道。‘隻因為某次應酬醉酒與妻子發生衝突而被記恨’,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啊?還要不要臉了?”
“死者為尊,但是對不起,這個前提是人。這個東西真是死得太妙了。”
“我好惡心,我要吐出來了。這家人到底怎麼回事?”
“……要不就彆追了吧?讓寧冬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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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決雲的耳機裡響起章務平的聲音,將他的注意力瞬間拉扯回來。
“喂?小賀,你還在嗎?”
賀決雲抬起頭,說:“在的。”
“媒體那邊又發新聞了,你看看能不能控製一下。”章務平語氣加快,顯然很是心急,“你從寧婷婷的手機裡找到有用的線索了嗎?寧冬冬為什麼要在那個時間去找他妹妹?媒體已經找到證人,可以證明他們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激烈的衝突。現在網上風向很亂,能穩最好是穩一下,我怕寧冬冬會受到影響。”
賀決雲用平靜的語氣說:“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看看。我把寧婷婷手機上有用的數據先給你發過去,可能需要對外公布一點細節。”
章務平:“我相信你有分寸,你自己看著處理就行。我們這邊也有線索了,剛才有個警員回憶起來,說他在路口看見過一個跟寧冬冬長得有點像的人,我們現在正趕過去確認。”
賀決雲跟他對了一下方案,快速結束這個話題。
眾人都在爭分奪秒地尋找寧冬冬,希望能儘快控製住她,這也是一種保護。
賀決雲摸出自己的手機,不需要進行搜索,他想知道的事情,直接掛在首頁的推送上。
他順著網頁鏈接點進去,看見了主界麵上的采訪視頻。
畫麵中是一位穿著短袖的年輕記者,他一邊走,一邊對著鏡頭解釋道:“之前警方發布通告,說有明確證據證明寧冬冬和兩起死亡案件無關,這是真的嗎?可是,根據我們記者的走訪調查,發現寧冬冬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小區附近。他出獄之後,曾經多次來到這個地方,且有人親眼看見,在案發之前,他和妹妹發生過激烈爭吵。既然雙方相處如此不愉快,寧冬冬為什麼還要幾次三番地來找寧女士呢?這一次他出現在案發現場的時機為什麼又那麼巧合,晚一分早一分都不行,剛好是在孫女士的前麵一點點?”
他停下腳步,指著前麵的玻璃門道:“好的,我們到了,就是這家咖啡廳。”
記者帶著攝影師走進去,風鈴隨著大門的開合清脆響了起來,兩位服務員清脆地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鏡頭對準地麵,未取得許可之前,避免拍攝到店中的場景。
記者應該是去同店員交涉了,幾人商量了一陣,不久後,一張青澀的麵孔出現在鏡頭中。
記者問:“你是親眼看見寧冬冬和他妹妹爭吵的是嗎?”
“是的,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我平時比較關注新聞,所以對寧冬冬的臉有點印象,看見他出現的時候還特意確認了一下。”
記者:“他們當時吵了些什麼?”
“我也沒刻意去聽,所以聽的不是很仔細。”店員提了提口罩,將臉遮嚴實,顯然對著鏡頭不大習慣,“總之那個女的情緒特彆激動,說話非常大聲,我聽見她在哪裡喊,讓寧冬冬以後都不要再過來找她了,算是自己求求他。”
記者求證了一遍,又問:“還有嗎?”
店員回憶了下,回答說:“女的身上有傷。她從袖口露出來的地方,我看見了許多比較嚴重的青紫,明顯是被人打的,還是新傷。那一天寧冬冬碰她的時候,她表現得非常抗拒,我覺得她的反應不大正常。”
記者:“你剛才說不止一次看見他們爭吵是嗎?”
店員點頭:“是的,有一次那位女士的丈夫都出現了,很凶地讓寧冬冬不要再騷擾他的妻子。還給寧冬冬砸了一遝錢,讓他趕緊滾。結果兩個人吵起來,差點砸壞了我們的餐具。”
記者問:“所以他們兩個是因為錢財發生的爭吵嗎?”
店員搖頭:“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沒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