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攏雙指,輕觸宋睿的下頜,令對方把臉龐完全轉向自己,認認真真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斟酌道:“像是有一顆星星亮了起來。”
“星星?”宋睿愣住了,重複道:“你確定是一顆星星?”
梵伽羅直勾勾地望進他波瀾起伏的眼瞳,篤定道:“是的,是一顆星星。深淵裡亮起了星辰,真不可思議!”他大概覺得這很有趣,於是笑容都變得明媚了很多,竟顯出幾許純真肆意,像一個沒有憂愁的少年。
宋睿猜測他的年齡一定不大,至少比他現在擁有的這副軀體要小很多,於是便也跟著笑了。
宋睿隻被疑惑困擾了幾秒鐘就恍然低語:“是的,是有那麼一顆星星。”
梵伽羅驚奇地看向他,“你知道那是什麼?”
“我知道。”宋睿笑著點頭,卻不肯多說。
梵伽羅忍了忍,似乎沒忍住,於是追問道:“那到底是什麼?我很好奇。”
宋睿的笑容越發真切,“我也對他很好奇,等我真正了解他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梵伽羅定定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是真的準備賣這個關子,於是擺擺手,皺皺鼻頭,頗為掃興地走了。
宋睿目送他的汽車駛離,這才拿出手機打電話,那頭很快接通,語氣卻透著頹喪:“你怎麼忽然想起給我打電話?我拜托你做的側寫你做好了嗎?”
宋睿:“資料已經發到你郵箱裡了,你還沒找到線索?”
莊g:“是的,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那時候的刑偵技術和我們現在不能比,我隻能靠你的側寫來尋找嫌疑犯,但這邊的人口流失情況很嚴重,天南海北的,一時間根本找不到當年的那些人。小飛已經連續一個多星期沒合眼了,再破不了案,我怕他會垮掉。”
宋睿看向停車場出口,那裡亮著一道白光,驅走了所有黑暗,於是抿唇輕笑,認真提點:“如果實在不行,我建議你去尋求梵伽羅的幫助,他或許是你們最後的希望。”
莊g嚴肅地詰問:“你怎麼也像小飛一樣幼稚,靈媒那玩意兒怎麼可能真的存在?彆人還說你會讀心術呢,你怎麼不自稱靈媒?我莊g一輩子都不會拿案件去問鬼神,這是對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不負責任。”
“那好吧。”宋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我們說點輕鬆的。我堂妹最近拍攝了一檔真人秀,叫《奇人的世界》,我在節目裡擔任評委,你有時間可以看一看,放鬆放鬆,就當給我堂妹增添收視率吧。”
“嗯?你還錄節目?你不是最討厭賣臉嗎?”莊g大感意外。
“節目很有趣,我今天錄得很愉快。你忙吧,我開車了。”宋睿笑著掛斷了電話——
梵伽羅回到月亮灣小區時已臨近午夜,夏風在樓與樓的間隙中呼嘯,發出哭泣一般的聲音,但1號樓內的哭泣卻比這陰風的嚎叫更慘烈。
四樓的婦女被一家老小壓著打,一聲接一聲的求饒像是沾著血,無助到極致;七樓一片死寂,卻又在下一秒爆發出一聲轟響,仿佛連牆壁都坍塌了;十四樓的防盜門破破爛爛地裂著口,膽小的業主沒敢回來住……
梵伽羅爬到十七樓的時候忽然站住了,凝著雙目看向那個昏暗的、慣常躲著一隻小獸的角落,原本流轉的眸光漸漸變得濃黑粘稠,把所有情緒攝走。他注視了很久,也站立了很久,然後繼續一步一步往上爬,原本輕巧的腳步竟略顯沉重。
他躺進浴缸,浸入冷水,陷入休眠。清澈見底的水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染上墨色,而貼近他皮膚的那些墨色又被絲絲縷縷地吸收乾淨。睡了大約二十分鐘,他忽然睜開眼,半靠浴缸坐起,蹙著秀氣的眉,抿著殷紅的唇,無奈地看向浴室的某個角落,這樣的表情讓他顯出幾分孩子氣。
“過來。”他清朗的嗓音被逼仄的空間壓縮,顯得更為冷銳。
房裡無人,但他卻伸出細長的指尖,隔著虛空點中一處。一滴黑色的水珠沾染在他透白的指甲蓋上,又順著那優美的弧度往下滑,卻並未墜落,而是在指尖的邊緣處消失,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口嘬了去。
幾秒鐘後,一團霧氣由淺至深,由淡複濃,由灰到黑,漸漸凝成一個瘦弱矮小的人形。那人形沒有五官,隻揣著一雙短短的手,抖動著一雙細細的腿,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想靠近,卻又恐懼於這個灌滿黑水的冰冷浴缸。
“讓我看看你到底發生了什麼。”梵伽羅的指尖依然懸在半空。
人形霧氣連忙小挪了幾步,把額頭抵過去。
梵伽羅閉上眼睛感受,無奈的表情已變成了全然的冷漠。他看見了一個臟亂不堪的家,陽台上是堆積成山的衣服,水槽裡是發黴餿臭的碗盤、茶幾上是東倒西歪的外賣盒,地板上是散亂的椅子和快遞包。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用鑰匙打開房門,東搖西晃地走進客廳,卻被快遞包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一名小男孩連忙跑上去攙扶,表情怯怯的,小嘴無聲地喊著爸爸。
男人勾頭瞪視小男孩,通紅的眼珠閃爍著陰鷙的光,當小男孩害怕地往後退時,他忽然狠狠踢出一腳,咒罵道:“你這該死的累贅!這個家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罵完,男人倒向身後的沙發,打著呼嚕睡過去。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被踹中腹部的小男孩一直躺在地板上沒動,他來不及喊叫,來不及躲閃,甚至來不及掙紮,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梵伽羅收回指尖,麵無表情地看著人形霧氣。
人形霧氣扭了扭小身子,揮了揮小短手,似乎急切地懇求著什麼。
梵伽羅搖頭道:“誰不想活著呢?但是你已經死了。”
人形霧氣吐出一口更淡的霧氣,然後鑽進浴缸與馬桶的夾角,把自己封閉起來。
外麵的風呼呼地吹,浴室裡斷斷續續響著低泣,克製卻又迷茫。他還太小,他尚且來不及長大,也並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生的渴望在他的魂體裡燃燒,令他始終未曾消散在這煞氣衝天的地方。
梵伽羅捂著隱痛的腦門躺回浴缸,試圖讓自己閉眼,卻又在數十分鐘後坐起,支著頤,嚴肅地思忖半晌,終是歎息道:“既如此,那我們便試試看吧,反正我早已經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