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透過師叔的記憶看一看就知道了。”梵伽羅閉上眼,鎖住了瞳孔裡滿溢而出的淚水。
玄誠子正不知所措,那塊玉佩便自發地融入他的掌心,將他拉入了一個不斷閃爍著光影,卻又遍布血色和黑暗的世界。他站在這個世界的上空,看見幼小的梵伽羅,顫著手,把一塊玉佩壓在師弟胸口。
師弟想要阻止,無力的手卻隻能覆在那隻小小的手上。兩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虛空,仿佛預見了什麼。
而玄誠子也瞬間被拉入這個虛空,看見了華國龍脈被一條一條斬殺屠戮的可怕場景,然後便是戰火肆掠,生靈塗炭,血流成河。那些穿著倭**裝的畜生,揮舞著長刀,在大街上儘情砍殺平民,一邊殺一邊發出瘋狂的笑聲。
在他們身後是堆了滿地的屍體,和染了滿街的血泊。
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數不儘的冤魂化成的黑霧裡。這就是龍脈斷絕的後果,這就是國運衰竭而致的滅世浩劫。
枉死的平民與被斬殺的龍脈,共同凝聚成遮天蔽日的怨氣,讓這個國家從此陷入了地獄。
玄誠子原以為自己的道心早已堅不可摧,卻直至此時才發現,並不是。他的道心,已經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撕成了碎片。他止不住地流下兩行淚水,又發出困獸一般的悲鳴,恍惚中竟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救不了他的國家,也救不了他的民族,如是苟活,莫如同歸於儘!
他握緊手中的劍,狠狠朝那些獰笑的倭鬼砍去,卻猝然發現,這條血色長街竟像泡沫一般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師弟重傷的那一日。
垂眸往下看,師弟和梵伽羅手握著手,表情都驚恐到了極致。他們已然明白這段幻象所代表的含義。
於是從那一日起,師弟開始四處查探,耗時兩年,終於在韋埔村發現一條小型龍脈,並秘密將它困在一處冥淵,借濃濃的冥氣掩蓋了龍氣。龍脈被剝奪的土地將變成一片荒蕪,於是他又耗時兩年,慢慢地把韋埔村的村民全都轉移出去。
在這最後的兩年裡,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加固那個困龍陣,目中的清明卻越來越少,而黑暗則越來越多。
他既想保住龍脈,又想把小小的梵伽羅從那塊玉佩的禁錮裡拯救出來。因為那是他的孩子,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但是該怎麼做呢?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誰能打破因果鐵律?
於是他想到了成神,卻又否定了收集信仰和功能這兩個正常的途徑。他的眼界和魄力不是宋恩慈可比的,於是他很快經由天水派流傳下來的各種禁術,推導出了一個成神禁術,那就是祭天法。
所謂祭天,便是拿千千萬萬的生靈當祭品,或者說墊腳石,來鋪就自己的成神路。成了神,就可以打破世間一切規則,斬斷所有因果。
禁術成形的那一刻,他開始墮落了。透過這段記憶,玄誠子甚至能看見他漆黑瞳孔裡偶爾流轉的血色光芒。那種眼神,與幻象裡的倭鬼有什麼區彆?
玄誠子的心臟因為這個發現而鈍痛,想要伸手挽救這個逐漸滑入深淵的靈魂,卻無能為力。那早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說,**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東西,明明師弟的出發點是因為愛自己的孩子,其結果卻變成了滅世。
終有一日,師弟帶上刻畫祭天陣的工具,朝宗門外走去。他覺得光是獻祭一座城的百姓還不夠,或許可以把那條龍脈也獻祭進去。反正他是要成神的,他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的國家。
“不,不要去,不要做那樣的事。”玄誠子從半空落下,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邊,衝他的耳朵大喊。
可他聽不見,反倒加快了步伐。
忽然,一雙小手拉住了他的大手,一道微弱卻堅定的童音似定身咒一般阻住了他的腳步。
“師叔,彆去。救了你是梵兒做過的最開心的事,梵兒從未後悔。師叔若是去了,梵兒便主動讓那塊玉佩把我吃掉。”小小的孩童掏出玉佩,信誓旦旦地說道。
師弟的腳步驟然停頓,血色雙瞳一瞬間恢複了清明。
他半蹲下去,顫聲道:“你知道了?”
“我聽見了這裡發出的聲音。”年僅九歲的孩子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是天水派最強靈子,他自然聽得見如此強烈的**。
“師叔,你還記得你與我說過的盤古大神的故事嗎?你告訴過我,我們這些修者就算是死,也要把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力量回饋給天地,因為是這方天地養育了我們。師叔,你留下,不要去。”
九歲的孩子死死拉住了玄陽子的手,焦急地說道:“不要成神,不要走。”
“好,我不成神。”玄陽子落下淚來,心中的羞愧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他終於清醒了,卻又害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拉入深淵,於是從褡褳裡取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慎重交代:“倘若某一天,師叔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你必須親手殺死我。”
九歲的孩子嚇得哭起來,雙手背在身後,死活不願意拿匕首。
玄陽子把手搭在他肩頭,語氣冷肅:“如果你連我的錯誤都不能製裁,那你如何捍衛這片土地?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終其一生都將活在怎樣的煉獄裡了吧?若是不能堅強,那你就隻能選擇自戕,因為你捱不過去便會墮落成魔。懦弱的守護者對這片土地是威脅,是災難!”
“守護者”這三個字分量極重的字眼,就這樣被玄陽子安放在了一個九歲孩童的身上。
而總是以天水派守護者自居的玄誠子,卻在此時被羞愧壓彎了脊梁。
看著慢慢握緊匕首,流著淚慎重點頭的九歲孩童,玄誠子的腦海裡忽然響起一個譴責的聲音――仇恨這個孩子,你怎配?清理門戶,你怎配?
恍惚中,記憶裡的場景隨之一變。玄陽子放棄了祭天成神的想法,卻還是沒能逃過上天的懲罰。兩年的時間終究太短,而韋埔的村民又太過留戀故土,不願離去,於是在龍脈斷絕後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村裡死了十幾口人,玄門派人去查,自然而然便把玄陽子這個罪魁禍首揪了出來。
玄誠子眼睜睜地看著師弟跪在三清殿前叩首領罪;又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與他怒而打鬥起來,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雙雙重傷倒地,不得動彈。
然後,最讓他無法釋懷的一幕發生了。小小的梵伽羅走了進來,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乾脆利落地紮穿了師弟的心臟。
過去的玄誠子每每想起這一幕,心中的恨意就像洪水一般決堤,但今日再看,他感到的卻是痛徹心扉的哀悔。
換上師弟的視角,他才看見梵伽羅那張小臉是如何地被淚水淹沒,又是如何地咬破了嘴唇和齒齦,露出淒絕的表情來。而師弟的臉上卻掛著鼓勵的微笑,食指微微一勾,用唇形無聲說道:做正確的事,莫猶豫。
什麼是正確的事?
對梵伽羅而言,正確的事就是製裁墮魔者,守護這片土地,守護所有生靈。
難以想象一個十歲的孩子,肩頭卻扛著如此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