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睡是睡不著了,還不如早點去蒲蓮。
下著暴雨的夜晚樹林裡,一隻全身濕透的獙獸踏著泥漿朝西跑去。
蟄伏在洞穴裡的蛇夫人被吵醒,她鑽出洞來看了看,就間一抹紅色的影子晃過。
她疑惑地吐了吐舌頭,這是誰家的幼崽,不知道雨夜要待在窩裡麼,大晚上還到處亂跑,這孩子父母得多著急。
這樣的大雨天,連蛇夫人都不願意出洞,她又吐了吐舌頭,困倦地縮回洞裡。
算了,今天肚子不餓,也不關她什麼事。
柚子趕了一夜的雨路,渾身上下裹滿泥漿,早上雨停太陽露臉的時候,她撿了幾根浮出來呼吸的大蚯蚓吃。最後發現一間破廟,小雌獙見裡麵沒人,便頂開了香柱台垂下來的桌布,躲在裡麵睡了一覺。
足足一個月,柚子日夜兼程地朝西邊趕去,她也不知道蒲蓮具體在哪裡,隻知道要往西邊走,餓了隨便吃兩條蟲子。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捕捉大獵物,到後來連鳥雀都顧不上捕,路上看見蟲子就過去吃一隻,然後繼續趕路。
她的睡覺時間也和太陽月亮不掛鉤,跑不動了就飛,飛不動了就跑,既飛不動又跑不動的時候就眯一會兒。
柚子更沒有時間去清洗自己,她身上的毛發糾結,滿是泥塵,根本辨彆不出來原本的樣子。
如果暝秋在這裡,他會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上個月還油光水滑豐腴嬌媚的奇獸,到了現在就跟從泔水裡出來的野狗沒什麼兩樣。
一開始還會有村莊裡的獵狗或是林中的野獸追捕她,到了後來,連惡狼都繞著她走,對於這個臟兮兮的不明生物不感興趣。
或許是連緋若冰的在天之靈都看不下去了,在三十八天的時候,柚子偶然見到一群在泥地裡打滾的象妖。
她抱著一絲希望,偷偷跟在大象的後麵。象妖的首領發現了這隻來曆不明的小獙獸,他不知道柚子跟著他們做什麼,按理尋常的小動物都是繞著他們走的,倒是難得有這樣敢跟在屁股後頭的。
他見柚子身上沒有半分靈氣,便也不管。畢竟也不是他們的食物,象族並沒有攻擊她。
柚子就一直跟著他們走,大象一步她要跑好久才能跟上,所幸這群大象似乎並不著急,一路上都十分悠閒,走一會兒嬉戲休息一會兒,柚子能在他們休整的時候趕上去。
但在這樣的追逐之下,小雌獙根本沒有多少休息時間。
這樣筋疲力儘的日子持續了足足十一天,終於在四十九天的時候,抵達了蒲蓮。
她站在樹枝上,望著夕陽落下的方向,整個蒲蓮城都融化在血色的太陽裡。
在昏暗的黃昏中,它是這個世界最耀眼奪目的光點。
柚子深吸一口氣,腳下一軟,整個獸從樹枝上栽了下去。
到了,她終於到了。
最後的十多裡實在是跑不動,柚子先去邊上的河裡洗乾淨了身子,免得琴娘聞不出她的氣味。
秋天傍晚的河水微涼,洗刷掉了將近五十天的疲憊,小獙獸暢快地仰頭長嚎一聲。
她終於到了,哥哥有救了,她馬上就能把哥哥從那個小房子裡救出來了!
破天的尖嘯,驚落了附近的鳥雀,這樣的淒厲的獸鳴裡,帶著近乎落淚的如釋重負。
彼時的小雌獙瘦了近乎一半,毛發像是稀疏的乾草一樣,連皮肉都不能完全遮蔽,翅膀如一具粘了雞毛的骨架子,四肢如柴,眼窩都深陷了許多。
這是愛美的獙獸之中,絕不會出現的情況。
柚子休息了一會兒,積攢力氣後立刻朝城門奔去。她站在高聳入雲的城門下,仰頭望著上麵三個紅漆大字“蒲蓮城”,眼睛一熱,忽然就溢出了眼淚。
小獙獸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淚水眨掉,然後低頭,混在進城的妖怪隊伍裡,跟著進去。
前腳剛剛跨入大門,右側就傳來守衛地嗬斥聲,“哪來的野狗,有玉靈牌嗎?”
柚子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是說自己。
她無措地站在門口,拿不出玉靈牌來。
守衛見此,立刻揮手驅趕,“去去去,帶了玉靈牌才能進城。你是哪裡來的,家裡的妖都沒告訴你麼。”
柚子四肢趴在地上,哀求地望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守衛,嘴裡咿唔咿唔地叫著。
她必須得進城,進不了城就見不到琴娘,見不到琴娘就不能救哥哥,自己來這裡就沒有意義了。
正僵持著,忽然後麵傳來一聲又輕又小的細微聲音。
「她、她是和我一起來的。」
柚子扭頭,看見隊伍的最後,擠著一團小白兔,一共十二隻,挨挨擠擠的,堆在一起像是一個大雪塊。最後的那隻怯怯地看著守衛,嘴裡叼著一塊白玉,一蹦一蹦地朝前蹦了過來。
小白兔並不是渾身雪白,她頭頂的一對兔兒根部白色,頂端漸變成了墨藍。圓圓的脊背上有一圈藍色的軟毛,形成祥雲的圖案。
她蹦到守衛麵前,將玉靈牌放在地上,「這是…這是她的牌子,她叫,叫藍雲兒。」
她說話的時候一雙紅色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隨時都會哭出來,身子顫抖,頭頂的耳朵都緊張地豎了起來。
守衛瞥了眼,退了開去,“進去吧。”
他心裡明白這裡麵的小把戲,但不過是兩隻連形都沒有化的小東西。既然出示了玉靈牌,到時候真出事了能尋到人負責,那麼睜隻眼閉隻眼就也算了。
還有那麼多等著進城的,他懶得再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
柚子扭頭,眨著看向自己麵前的兔子,這分明就是當初燈會時送自己燈籠的兔子姑娘。
「你還記得我嗎?」藍雲兒前肢著地,往柚子身邊挪了挪。
柚子當然記得她,卻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把自己的牌子給自己。
「這、這個嗎……」小兔子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耳朵,「我覺得你一定有急事,我、我其實…其實不是很想進城,剛好給你。」
後半句磕磕巴巴,顯然不是真話。
柚子感激地舔了舔她的側臉,又聽小兔子接著道,「你哥哥呢,他還好嗎。」
柚子低頭,不說話了。
藍雲兒啊了一聲,她好像說錯什麼話了。
無措半晌,小兔子上前了一步,用頭頂蹭了蹭柚子的臉,剛想說什麼,就聽後麵一身白裙的女子揚聲道,“和朋友說完話了嗎藍雲兒,我們要回去了。”
她轉頭看了看母親和十一個姐姐,又愧疚地看向柚子,「對不起,我得先走了。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你可以告訴我。雖然…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兔子沒有銳利的爪牙,也沒有龐大的軀體,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柚子當然不會再要求藍雲兒來做。
她前肢搭上藍雲兒的後背,親昵地同她抱了抱,然後轉頭,率先朝城裡跑去。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藍雲兒一家願意為了她放棄進城的機會,柚子已經很感激了。
她在心裡記了一筆,隻等日後有機會了一定要報答她們。
隻是柚子沒有想到,再次相遇時,當初那隻羞澀靦腆的小白兔,會變得麵目全非,以至於她差點認不出來。
修行這條路,對於小動物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
這邊柚子轉身就朝幽寂嵐跑去,城裡的路她大致還記得,尤其是回幽寂嵐的路。她很快就站定在那熟悉的門口。
時隔不過短短的兩個月,柚子卻覺得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這兩個月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整個世界都翻天覆地了一遍。
上一刻她還跟哥哥去偷喝舅母的藥,下一刻便是流落街頭。其中的辛酸複雜,到了後來竟然變成了麻木。
她沒時間難過,沒有力氣難過,隻能向前跑,望著黑暗儘頭那一星小小的光點奮力追去。
再往前一步就好了,再跑一跑就好了,再努力一點就好了。
馬上,就能把哥哥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