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章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換了一個人恐怕會覺得莫名其妙, 可韓樺不會。
他遇到的奇怪的人太多, 就連他自己, 所作所為, 在旁人眼裡,概括起來恐怕也就是“莫名其妙”這四個字。
所以聽傅雲章這麼說,他就輕輕應了一聲,然後站在傅雲章旁邊,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傅雲章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抬起頭,看著頭頂這片遼闊的天空。
如果他沒記錯,他來這裡的時候是一個春天。
一個下雨的春天。
雨水沿著屋簷, 沿著樹葉落下,最後彙入了地麵。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呢?大概是看著前人留下的痕跡, 回憶著前人做過的事情, 然後想著自己日後能做到哪一個地步。
那時候他想著證明自己,他想著絕大部分文人都在想的事情,他想治國平天下, 他還想還天地一片清正。
後來……在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他的過去就以一個無法描述的形態戛然而止。
他出現在了這篇又是陌生又是熟悉的土地上, 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從哪裡來, 他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是誰。
他隻能用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語, 告訴身邊這個他在此間最信任的人, 他其實……來過這裡。
以一個截然不同的身份, 在一個截然不同的時代,來過這裡。
來過與現在的這個地方相似卻又不同的所在。
彆人是物是人非,他大概是,物非人也非。
“韓樺,你的背借我一下如何?”傅雲章玩笑似地說著。
可他話音未落,韓樺就轉過了身,把背影留給了他。
傅雲章盯著這個人盯了半晌,良久,轉過身,用背抵上了他的背。
就仿佛性命相托的兩個戰士,沉默而又安然地站立在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傅雲章終於輕舒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前幾天,那位老先生看我寫了一幅字,問我,我到底是在默心,還是在默詩,我答不上來,因為我也不知道。
“對我來說,很多東西都已經走了、遠了,這輩子都不複相見不複存在了,那麼我是不是惦記著,又有什麼要緊?
“我一直以為自己看得開,可每次我自我開導後不久,我又會發現,我還有些新的東西放不下。”
“為什麼一定要放下?”傅雲章話音未落,韓樺就輕聲反問道,“他們說我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看的開,不為世俗拘束,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可如果我真的不被世俗拘束,我就不會執著於我的藝術了。”
韓樺說著,語氣裡帶了些輕淺的笑意:“有一次穿越無人區的時候,我差點死掉了,後來下了一場雨,我又活了過來。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好像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不後悔。
“所以後來我依然在做著我之前做的事,因為我覺得,隻要不後悔就好了。”
韓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跟一個人說這樣的話。
可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恰恰相反,在某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能用這樣的語氣跟這個人說一輩子。
“雲章,我不知道你在憂心什麼,但我覺得,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從來都沒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自己的步調繼續,放不下就放不下,有些東西,記著不難過,放下才難過。”
韓樺搞不太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話在傅雲章聽來,就是告訴對方他已經不可能回去,隻能走下去的意思。
傅雲章也知道韓樺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又在糾結什麼,可仔細想想,就算不知道,但道理確實是同一個道理。
他以為自己看開了,但其實沒有,因為沒有,所以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原點,可……他為什麼不能惆悵?
放不下就放不下,惆悵就惆悵,難道人活著,連惆悵的權力都沒有了?
他又不是不打算好好活。
“韓樺。”
“嗯?”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訴你。”
“好啊,我會等到的。我最專一了!”
傅雲章聽著韓樺語調都要飛揚起來,唇邊也不由得帶上了笑意。
他仰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那棟建築,用右手扣住了韓樺左手的手腕,低聲說道:“跟我過去吧。”
雖然沒有人知道,雖然他也沒有說,可他還是希望,在這個世上,有人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裡,也希望有人陪著他,在同一個地方,做出截然相反的一個決定。
等兩人進去再離開,已經差不多到了閉館的時間。
傅雲章也沒再拖延,而是和韓樺一起,一步一步地往出口走。
因為已經快到六月,所以直到他們搭乘著出租車回到節目組幫他們訂好的酒店,天色才徹底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