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在夜間舉行。
黃昏時,空山寺的僧人來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觸間,兩人都並未多言。
衛檀生跟在師長身後,邁步踏入了堂中。
當日,隨隊伍入了宮闈後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衛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聽聞,得知他入了宮,頓時興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麵聖。
官家麵見,他脫不開身,隻能暗中派了個小沙彌去送信。小沙彌回來時,卻道沒看見高家三娘,許是早就已經離開了。
等從殿前退下,又得知吳懷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經離去,他未加多想,忙趕去了藥坊,隻等明日再另行解釋。
卻沒想到,他沒等到解釋的機會。
高遺玉死了。
聽到這消息時,就算是衛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謬突然,以至於衛檀生起初並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請僧眾下山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確實是死了。
幾日後,山門前有人塞給了慧如一個紅木盒,點名道姓地要轉交給他。
盒內墊了張舊紙,紙上壓著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衛檀生雙眉急急一剔,當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卻早有所準備,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難得壓了下來。
指腹摩挲著木盒,衛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時卻說不上來是何心情。
他曾經想過殺了她,卻沒料想到她會以這麼短促突然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她不該死,至少也不該就這麼死去。
或許,他對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於從何時起……
衛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關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閉目趺坐,數日的苦修,麵對的都是昏暗的岩壁,夜間呼嘯而過的冰冷山風。
一朝出關,他在石室外的暖陽下,看到了那抹鬢角的流雲,對上她溫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長時候。
那一瞬間,竟讓衛檀生心頭同時浮現出摧毀與愛憐兩種欲.念。
他怔了一怔,終是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雲不再遊動,停下了腳步,被鎖入了盒中。
衛檀生冷眼合上了紅木盒,沒看壓在底下的舊紙。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還沒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與悔意?
倘若他當日趕去了山門前……
思及,衛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該平靜無波的內心,泛起了細細的波瀾。
然而除卻愧意,胸腔中震蕩著的更是無來由的嗔怒,在胸中席卷翻滾。
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竟如常人無疑。
高府內,堂中法事將啟。
僧人佇立在階前,腕上重新懸上了珠串。
月華如霜雪覆滿了庭院。
溶溶月色中,他眼前驀然浮現的是燈火明明滅滅的河畔。
回到了堂屋,靈台上的靈牌,刺眼得讓他恨不得立時拂袖毀去,踩入腳底。
鈴聲清脆,伴隨著幽幽暗香,透過了暗夜,奉請地藏王菩薩,引亡魂與孤魂來此。
“一心召請,前王後伯之孤魂等眾:累朝帝王,曆代侯王……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
“一心召請,英雄將帥之孤魂等眾……”
“……”
“一心召請,裙衩婦女之孤魂等眾……宮幃美女,閨閣佳人,胭脂畫麵爭妍。龍麝薰衣競俏。雲收而歇,魂消金穀之園;月缺花殘,腸斷馬嵬之驛。嗚呼!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
眾僧開卷誦唱,眉宇冷肅,麵有慈悲哀戚之色,唯獨他一人容色冷淡如冰。
最後,將靈牌焚燒,再將作為供品的糖糕拋撒在堂內,由眾人搶拾,法事才算圓滿。
其中一顆蜜餞落入了火盆,衛檀生鬼使神差地彎腰將那蜜餞撿起。
蜜餞上沾落了不少靈牌被焚燒後的木灰,也被熏烤成了漆黑。
俯身時,袖中露出一截紙角。
他終究還是將舊紙帶了出來,攏在了袖中。
如今見袖中舊紙探出一角,衛檀生微感遲疑,他是不信世上有亡魂的,但此時也忍不住去想,這是她的用意?
將蜜餞喂入口中,他將舊紙緩緩展開。
口中含入的是牌位焚儘後的灰屑。
一嚼一咽間,仿佛也將靈位的主人拆吃入腹。
紙上的字跡虛浮無力,拖曳出長長的墨痕。
他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寫出。
目光死死地落在舊紙上。
短短二十個字,可知其一筆一劃是何等刻骨銘心。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衛檀生緊緊地攥住了佛珠。
他倒沒想到,她竟是有如此心思。
死前也不讓他得安生嗎?
衛檀生低下眼,冷哂。
她確實做到了。
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
手一鬆,串線登時崩裂,白玉似的珠子當啷作響,滾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