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知的奇異的感受,如同一個個浪頭,撲麵而來。
想要擺脫心底的煩躁而不得,衛檀生再一次閉上眼。
可是一閉眼,那些畫麵就像扭曲的鬼影,紛紛往腦子裡鑽。
他眼前看到的。
是那窄窄的肩頭,落滿了雪花。
她咬著牙,顫抖著背著他。弱不禁風的身子好像馬上就能被他壓塌。
她不肯撒手,吃儘了一嘴的雪,仍一步一個腳印往前邁。
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碰上的人,都這麼自以為是。
那山匪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還以為他會感激不儘是嗎?
衛檀生冰冷的右手掐緊了佛珠,一粒一粒,掐得緊緊的。
而一隻手,卻被傳來的溫度,漸漸地焐熱了。
雪花自洞外吹過,打著旋被卷入了半空中,高高地飄起,一路飄到了道旁。
道上車架散亂,一地狼藉。
那裡,有幾十個沿途追來,如狼似虎的山匪。
為首的那個,正蹲在地上看車轍與馬蹄印。
車轍疊著馬蹄印,馬蹄印疊著車轍,亂七八糟。再往前,車轍沒了,馬蹄印卻還在。
男人看了眼道旁的山坡,直起身,吩咐一對人繼續往前,另一隊人則跟著自己往坡下走。
男人握緊了腰側的佩刀,嘴角扯出抹冰冷的弧度,微露出的齒麵就像森白的獠牙。
這麼多年過去了,然而當年慘烈的景象仿佛還曆曆在目。
衛宗林帶過去的兵,殺了他大部分的弟兄。
而他生的那小子,放了一把火,火勢迅猛,將寨子燒了個乾乾淨淨。老六和其他人的屍體都沒給他剩下。
他這六弟,人蠢沒腦子,此前還替他求情,哪裡知道自己同情的是個狼崽子,最後骨渣都沒留。
他那麼多兄弟全死在了山上,而他在所剩不多的兩個兄弟的掩護下,這才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倉惶地逃了出去。
這麼多年,其他兄弟早就洗手不乾。
兜兜轉轉之下,隻剩下了他一個。他輾轉天南海北,忍辱負重做過很多事,乾過很多活兒,重新收攏了一幫兄弟,專幫人乾那些見不得的人的勾當為生,直到去年才上了京。
沒想到,老天爺這回總算眷顧了他頭上,讓他找著了機會。
刀鞘中的利刃也好像按捺不住。
魯深拍了拍刀鞘。
他到底是要報仇的,為了他那枉死的六弟,也為了其他寨中的弟兄。
等著吧,到時候定讓你我喝血食肉,痛痛快快。
他動作還要快一點。
魯深審慎地看了眼京城的方向,目光轉沉。離京太近,他始終有所不安。
*
在距離山道不遠處的曠野上,正有一隊人馬。
曠野上顯然剛經過一場廝殺,屍體橫七八豎地倒了一地,枯黃的草葉尖兒上正滴著血。
“找到了嗎?”一個精壯的中年男人越過一地的屍體,走到了另一個年輕男人身側。
年輕男人生得極俊,像他這麼俊的人,是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
但中年男人知道,他完全有這個資本。
他今日沒穿鎧甲,隻穿了件墨綠色的箭衣,但依舊肅殺利落,革帶掐住了腰身。
高騫默不作聲,良久,才開口指了個方向,嗓音低沉得像風吹過戰鼓,“去前麵。”
中年男人立即傳令下去,一隊人馬重新整頓。
高騫握緊了韁繩,繃著唇角,又想到了半個月前的對話。
“抱歉,翠娘的生辰,我不能告知郎君。”吳懷翡梗著嗓子,故作鎮定地說,隻是藥箱的提繩卻死死地勒入了指腹中。
“為什麼?”
“此事牽扯頗深,郎君不要在問了。”
“令妹的生辰八字,對某而言,至關重要。”高騫蹙眉,“娘子當真不能告知於我?”
不是她不願說,隻是說出來也沒用。
翠娘她並非吳馮氏所出,這生辰八字自然也無處可尋。
怕她的身世揭露後,被人看低,傷了她的心,這件事,她和吳氏夫婦倆都默契地瞞了下來,不讓旁人知曉。
平常該怎麼對待還是怎麼對待。
隻說是在她走散後,又生了個女兒,她認回來後,姐妹倆才總算團聚。
這個秘密,她不能說。
但是看高騫的態度,或許是真的有什麼要事。他的為人,她是信得過。
吳懷翡遲疑了一瞬,還是問出了口,“郎君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吳惜翠並非吳水江與吳馮氏所出。
這個答案,雖讓高騫驚詫,但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重點不在這兒。
吳家也不知道吳惜翠是何年何月所生,接下來數日,他隻能派人四處尋訪,總算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吳惜翠的生父母。
不過,他們都快將這個女兒忘了個乾淨,更無從談起還記得她生辰。
幸好,當年為女人接生的產婆還活著。那產婆有一本舊冊,上麵細細地記錄了由她接生的嬰兒的出生時辰。
吳惜翠的生辰八字,與遺玉相合。
甚至能稱得上天造地設。
這還不夠。
了解得越多,高騫的心反倒越沉穩。
他還要親自去問過她,問個明白。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與衛檀生前些日子就已經離京去往懷州。
當即立斷,他告了假,召集了一幫部下,緊隨其後,日夜兼程,終於趕上。
卻沒想到隻瞧見了方才那一地斷肢殘體。
吳惜翠,
或者,應該說是遺玉。
她究竟在哪兒?
高騫凝眸策馬,目視前方。
風雪刮得愈緊,很快,就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這曠野中,這一隊人馬就像是突兀殺出的黑金利劍,將冷雪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條煞氣衝衝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