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溫緒自詡算無遺策、萬事儘在掌握,也絕沒有想到,林然會來這麼一出。
她砸上來了,沒有一點征兆,二話不說一拳就砸上來了。
溫緒踉蹌著退後幾步,捂住左臉,伴隨著後知後覺火燒似劇痛,他隻覺牙關一陣酸痛,唇齒間儘是腥甜濃鬱血氣。
有血絲從唇角淌出來,他輕輕碰了一下,指腹瞬間便染上一點殷紅血,鮮紅得刺目。
溫緒直直盯著那一點血,很久沒有說話。
他已經忘了有多久不曾受過傷了,今日倒是好,被她連傷兩次。
一口血氣猛地從喉口湧上,他伸手抵住樹乾重重地咳嗽。
厚重狐裘裹著清瘦身骨,交疊斜襟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截瘦弱凸起鎖骨,刻在蒼白皮膚上,隨著他咳嗽,修長脖頸赫然勒出刺目青筋,那些青細血管錯落糾纏,蜿蜒著往下起伏,一路延伸進交領更深處不可見地方。
他咳得那樣厲害,每一口都帶著血絲,像是下一秒就要虛弱死去。
可明明是這樣無力、這樣孱弱,何該讓人憐惜不忍,卻偏偏像佛蓮前花開荼蘼,那刺目靡豔猩紅染臟了無暇白,反而莫名能勾起人某種微妙…暴虐欲。
林然平靜看著他咳嗽,問:“清心草在哪裡?”
溫緒不答,反而摸著臉,邊咳,竟慢慢地笑起來:“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傷過我了…林姑娘,你真是、真是…”
林然置若罔聞,又陳述一遍:“清心草在哪兒?”
溫緒轉過身來,背靠著樹乾,低喘著定定看著她,橫過指腹輕輕抹去唇角血絲,倏然一笑:“林姑娘想要,為什麼不來自己搜,反正緒這樣殘敗身子也已經…無力反抗了,不是嗎?”
林然走到他麵前。
溫緒垂著眸子看她,她很高挑,也是真纖細,纖長脖頸仿佛他一隻手就能握住,讓人很難想象這樣柔軟身體裡,怎麼能爆發出那樣山海般浩大力量。
林然在距離他三五步地方停下腳步,問起他另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進入雲天秘境有什麼目?”
“那姑娘又是誰?有來雲天秘境意欲何為…”
溫緒反問,輕輕笑:“…以姑娘修為,總不會還是為了結丹而來吧。”
林然眼皮都沒眨一下:“是我在問你。”
溫緒看著她,倏然悠悠歎息一聲:“林姑娘,真是好生霸道啊…”
林然默默捏了捏拳頭。
“…咳。”溫緒不動聲色把話題轉回來:“林姑娘說笑了,緒就是緒,還能是誰?”
林然:“魅花之海生長於雲天秘境千年,以屍骨為養以魂魄為料,個中詭譎殘酷不可捉摸,溫家雖是修真大族,世代修習卻都是正統家族密法,溫家大公子不過築基修為,還沒有那個本事操縱魅花之海。”
溫緒低低笑,並不否認:“緒可以當作是讚美嗎?”
林然幽幽看著他。
“…”溫緒又咳了咳,怕這姑娘一言不合再一拳砸上來,不得不略作收斂,才解釋道:“林姑娘,緒曾說過,緒隻是個生意人,不為財不為利,隻做交易。”
林然:“誰請你做什麼交易?”
“一個生意人,當然要為客人守秘。”
溫緒淺淺一笑:“不過既然是林姑娘,那緒便願意透露一點…是有人請我進雲天秘境,為他取一樣東西,一樣…可以讓他活命東西。”
林然皺皺眉。
她記得,雲天秘境儘頭深峽裡麵是有大能府邸,但裡麵塵封秘寶是一縷上古鳳凰殘魄,最後那殘魂認主了楚如瑤,融成她劍靈,日後甚至能幻化出實體,是她最親密戰友,也是滄海桑田之後、寥寥陪伴她一路走到最後夥伴。
林然知道鳳凰向來有浴火重生傳說,原劇情裡那一縷鳳凰殘魄也在後來救過楚如瑤許多次,林然不確定那個委托溫緒人要是不是那縷殘魄——滄瀾界亙古悠久、浩大無邊,流傳下來奇聞秘術不可勝數,說不定就有能化鳳凰殘魄為自己續命秘法。
如果溫緒是為了鳳凰殘魄而來…
林然輕輕摩挲著風竹劍柄,認真思考著將他當場打殘踢出去可能性。
她不輕易殺人,但是打殘是沒問題,尤其溫緒敢對侯曼娥動手——雖然其中有侯曼娥自己原因,但溫緒下手那麼狠,林然還是忍不住護短,心裡有氣,有那麼點想假公濟私一次。
就在林然蠢蠢欲動時候,溫緒忽笑:“林姑娘,你不會要對緒動手吧,這恐怕會違背姑娘處事原則…緒以為姑娘是個很正直人,不會以私廢公、更不會因為私人感情枉顧公正法理。”
林然抬頭看他,溫緒還頗為無辜:“是那個小姑娘先對我心思不軌,我隻是順勢而為罷了。”
林然:“她沒想要你命,但你卻想要她命。”
溫緒:“我並不想要她命,我隻是給她設一場局,她走出來了,不僅能活,還可識破心魔,修為更進一步,受益無窮,豈不是快哉?”
“但如果她沒走出來,她就會永遠淪為你傀儡。”
林然:“你設下局,是九死一生局,和直接要她命有什麼差彆?”
“天上哪有白掉餡餅,是她自己主動走上賭桌,那麼接下來用多大籌碼換來多大報酬,自然該由緒來決定…在緒看來,這就是一筆公平交易。”
溫緒笑:“當她做出選擇時候,無論生死,她都應該做好承擔代價後果。”
林然握住劍柄:“那麼當你選擇用她做棋子取樂時候,你也已經做好了承擔代價後果。”
“什麼後果?”溫緒失笑:“姑娘為姐妹情深拔刀相助?”
“不。”
林然搖頭:“是打了小,來了老。”
溫緒:“……”
溫緒一口血咳出來,被噎得直彎腰咳嗽,咳著咳著,卻又莞爾起來。
“看來你真很喜歡她。”
溫緒止不住地笑:“說實話,姑娘這樣為她出頭,真是讓緒頗為驚訝,緒以為林姑娘這樣疏朗通透性子,見過太多世故,應該早就對這些愛恨情仇看開了…所以她有什麼特彆嗎?是她身上異界魂魄?”
“這與你無關。”
林然淡淡道了一句,一把拔|出風竹青劍。
凜冽劍芒無聲劃破空氣,那一刻,溫緒清晰意識到她身上冷意。
這樣溫柔好脾氣姑娘,護起短時候,倒是凶得嚇人呢。
溫緒輕輕一歎:“我與林姑娘掏心窩子說了這麼多話,姑娘還對我這麼無情嗎?”
林然覺得他戲真有點多,然而她並不想配合演出,所以她思考了一秒,果斷決定視而不見,並二話不說向他劈了一劍。
溫緒側身避過,那一劍劍風瞬間劈開了幾丈開外,劍痕深深刻進地麵百米有餘,他轉身看了看,身後原本茂密林木已經平成了空地。
溫緒:“……”
溫緒:“林姑娘,你這到底是想把我踢出去,還是想趁機要我命啊。”
林然眼皮子也沒抬,橫過長劍,下一瞬人已如驚鴻躍至半空,朝著溫緒,驟然狠狠立劈而下。
溫緒猛一拂袖,巨大法咒流光在他麵前化為盾牌,卻轉瞬被風竹劍刃劈成無數碎片,溫緒突然甩出蒲扇橫擋在胸前,看似樸舊脆弱蒲葉正抵住豎劈下來劍刃。
青劍,枯蒲,利刃,圓葉,凜冽劍風震開氣浪三千,茂密枝葉被重重震蕩而起,又自漫天簌簌紛然飄落。
有葉子輕飄飄落在他肩頭,溫緒忽嗅到一縷淺香,像竹葉,又像桃花,清冽,翩然,絲絲縷縷,隱約尾調裡,卻分明深匿著一點點非有心人不可察覺隱柔。
溫緒呼吸一滯,倏然抬頭,對上一雙比秋水更空明澄澈眸子。
她眼中倒映著明月,月華如練覆過重巒疊翠林海,是漫天星輝灑落。
晚風拂散她一頭束著青絲,她離得他這樣近,隔著殺伐交抵刃與圓葉,連呼吸都像是彼此糾纏交織。
她定定凝著他,寒涼劍芒掩不住她清冽目光,忽有一縷發絲拂過眼簾,她長睫輕輕一顫,再抬眸,那眸底分明淌著熠熠如水流光。
溫緒心臟猛地一縮,從未有過心悸,伴隨著窒息般裂痛和迷亂,翻山倒海占據了他所有意識。
清瘦蒼白手微不可察地發顫,下一瞬,他蒲扇已經被狠狠擊落在地,微涼劍鋒抵住他脖頸,緩緩壓入半寸,便劃開一道血線,殷紅血湧出來。
“你自己離開,我便先不殺你。”
溫緒站在那裡,闔了闔眼,壓下眼底那些晦暗幽邃思緒,才抬起頭如常看向她,有點無奈地笑:“林姑娘,緒還以為你不想殺我,畢竟你之前還攔下了侯姑娘,不讓她來找我報仇,不是嗎?”
林然一頓:“你偷聽我們說話?”
“我隻是怕姑娘一氣之下走遠了,緒找不到罷了。”
溫緒彎了彎眼睛:“…卻沒想竟聽見,林姑娘為緒說話,還攔住侯姑娘…緒很高興呢,這般厚愛,緒無以為報,唯有…”
林然淡淡;“我沒有為你說話,你高興得太早了。”
溫緒微滯。
“她若是現在來找你算賬,不就正上了你當嗎。”
林然清透眸子看著他:“你明知道她衝動而敏感脆弱,偏偏性子又睚眥必報,被你算計,正恨你恨得不行,清醒過來必然來找你報仇,可是她又打不過你,一再落入你陷阱,必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對你心生恐懼,你隻須再稍加幾句,就能成為她未來修煉途上陰影,變成她渡不過心魔,輕而易舉摧毀她道心,讓她隻能任你生殺予奪。”
溫緒有一瞬愣怔,沒料到她將自己看得如此透徹。
“你說錯了,我不讓曼娥現在找你報仇,隻是不想讓你奸計得逞,而不是不想殺你。”
林然平靜道:“我隻是把你留給她,等她來日修為至大境界,我等著她親手殺你,為她破心魔、為她全因果,助她證大道。”
溫緒一眨不眨看著她,沉默了很久,幽幽歎一口氣:“林姑娘心真是偏得沒邊,護侯姑娘護得那樣緊,連將來影子都沒有事兒都給提早籌算準備著,可對緒就這般無情,隻把緒當個磨刀石用,當真是讓緒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