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石門便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也是用白玉鋪設,四周石壁都繪滿了華麗的彩繪。
彩繪不是單純的花紋裝飾,而是畫著亭台樓閣、山海異獸,還有衣袂翩翩的修士,每一幅都畫著不同的情景。
“這裡繪著的是那位雲天宮大尊的往事?”
有人點起禦火訣湊到石壁旁,照亮上麵一幅幅的彩繪,努力辨認著:“這是宗門比試…”
“這裡畫著滔天海浪,還有劈裂山石,應該是大尊周遊四方、斬妖除魔的經曆。”
“這裡是……咦,這裡怎麼還有成親的畫麵?是大尊的道侶大典嗎?”
眾人看去,果然一副彩繪上貼著囍字的大殿,一對新人牽著紅綢站在大殿中央,周圍聚著無數著各宗道服的修士慶賀,儼然就是效仿俗世成婚、結成道侶大典的熱鬨場麵。
有小弟子羨慕:“修為有成,名滿天下,還娶了心儀的道侶,這位大尊簡直是人生贏家啊!”
領頭的晏淩幾人聽見後麵的動靜,漸漸停下,楚如瑤回身,冷淡道:“大尊是女子。”
“還有。”
楚如瑤頓了一下,補充:“劍閣有秘典記載,這位大尊一生為宗門儘心,不曾有過道侶。”
眾人驚愕:“那…那這是誰的大典?難道是大尊的朋友的?”
又有人仔細觀察,指向在觀禮的人群前麵的一個輕羅素裙女子,她被一眾人簇擁著,雖然小小的彩繪看不太清五官,卻儼然能感受到她輕靈高華的風姿:“這便是大尊吧,所有人裡,唯有畫得她氣質是最與眾不同的,看她是觀禮的賓客,顯然這大典的新人是她的朋友。”
“應該是,我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這姑娘,總覺得她被描摹得是最精細的,連那對新人主角都比不過她呢。”
“有道理,如此高華絕代的氣質,肯定是大尊了。”
“等、等一下。”
突然有人遲疑道:“你們不覺得,這個大典的畫麵有點奇怪嗎…為什麼新人和賓客的神態一點都不喜慶,都像是很震驚,而且他們姿勢也不對,他們都麵朝著門外麵,像是在——”
“他們在看一個人。”
晏淩淡淡開口,指著一個方向:“他們在看她。”
眾人扭頭,才發現畫麵中大殿之外,幾乎被隔離在最角落的,竟然還畫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身形纖細窈窕,穿著深得近乎黑的紫衣,手上執著一柄長劍。
她側對著他們,又因為畫得實在模糊,他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卻能清晰看見一雙冰冷狠戾的眼睛,似乎挾裹著滔天的怨恨,讓人絲毫不懷疑她會在下一刻大開殺戒,讓整座山門血流成河。
隻是一個眼神,就已經看得眾人汗毛倒豎,他們不自覺退後兩步,咂舌:“好可怕的殺意,這根本是個魔頭吧。”
“她這是要強闖宗門啊?這麼多賓客啊,她還單刀赴會,這邪修是瘋了吧?”
“所以這畫的是大尊在一場有名的大典上斬殺了一個魔頭,揚名諸宗?”
無論在哪裡八卦的快樂總是共通的,眾人頓時興奮起來,嘰嘰喳喳熱鬨地討論起來。
林然沒有管周圍的嘈雜聲,她的目光在壁畫上緩緩地遊移。
“你看得好仔細。”侯曼娥好奇:“你看出啥來了?”
林然:“每一幅壁畫裡,都有這兩個姑娘。”
侯曼娥看了看,睜大眼睛:“還真是。”
這裡貫穿了整個甬道是成百上千的壁畫,畫的山河圖景、異獸人物不計其數,一副連一副不仔細看就串了,但是如果認真觀察就會發現,不管是什麼樣的場景、多少的畫麵人物裡,一定都有身著素衣氣質柔美的大尊千琉恣和紫衣女。
侯曼娥來了興趣,她湊到壁畫前認認真真地看,越看表情越興奮:“哇,宗門的畫麵裡有她倆,出去曆練有她倆…哇,我好像明白了。”
林然:“你明白什麼?”
“她們不隻是正道大能和魔頭,她們是同一個宗門的師姐妹。”
侯曼娥指著其中一幅畫,背景是淒清的夜色,紫衣女子正在與素衣女子對峙:“不過她們的關係…你看,看見那個紫衣女人的眼神了嗎?”
林然看向紫衣女子的眼睛,看進一片猙獰的血絲。
“那是嫉妒,很深重的嫉妒,甚至怨恨、仇視。”
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侯曼娥語氣漸漸涼下來,冷靜得近乎沒有情緒:“她無比地怨恨那個素衣女人、也就是大尊千琉恣,甚至恨不得千琉恣立刻死掉。”
林然聽出些許異樣,偏頭看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侯曼娥仿佛從某種情緒中驚醒,她下意識拉住林然的手臂,往她身邊蹭了蹭,才繼續指著其他的圖:“你看,這些畫麵裡,千琉恣總是被所有人簇擁的那個,無論是師長、還是同門的師兄弟、拜訪的客人,他們都總是圍在千琉恣身邊,而紫衣女則總被畫在畫麵的角落裡…兩個人,一個明亮耀眼,一個卻黯淡無光,日日如此,事事如此,她心態失衡,就恨上千琉恣了吧。”
林然沒有說話,侯曼娥沉默了一下,自顧自地悶聲說:“…我不會猜錯的,有一陣我也這樣過——我自己窮得吃不上飯、還有那些吸血鬼似的所謂親人,要為了一個小龍套的角色腆著臉給人作踐到泥裡,還得裝出樂嗬嗬的模樣;那時我看見那些天之驕子們,那些生來要什麼有什麼、好像理所當然被所有人都喜歡的人,嫉妒得要死,簡直恨不得地球當場爆炸,大家一起死,誰也彆想好過。”
大家都是普通人,哪怕過得不是那麼好,但隻是普普通通地、有滋有味地生活著,都可以堅韌、能善良、能樂觀。
但是給你扔到惡臭的泥潭裡,讓你眼睜睜看著有些人生來在雲端光鮮亮麗、幸福快樂,而自己隻能在泥沼裡拚命掙紮,卻無論怎麼掙紮都甚至夠不到人家的腳後跟,那誰心態不崩,誰還能永遠堅韌、善良、樂觀?
——那都不是個人了,那都是成仙的聖人了!
林然不知道說什麼,摸摸她腦袋:“都過去了,給摸摸頭,開心一點。”
哦,侯曼娥吸了吸鼻子,斜眼瞅她一眼,輕哼:“大概隻有你能做到,誰叫你是聖母本聖。”
林然一呆:“…呃?”
她在安慰她啊,乾嘛莫名其妙又嫌棄她?
她也想不聖母呢,那行嗎,她都成老媽子了她們這些不省心的天選之子們還在黑化邊緣反複橫跳呢,她要是再不管,她們早就翻天了!到時候世界一起狗帶,大家一起變成可吸入顆粒物,每天美滋滋隨風飄蕩。
林然覺得自己太心酸了——唉,這大概就是每個有叛逆兒女的老父親都要承擔的甜蜜的煩惱吧。
“算了算了。”
侯曼娥突然覺得回憶自己的悲催過去毫無意義,因為她旁邊隻有一個一言不合就灌雞湯、酷愛聖光普照的聖母怪。
侯曼娥現在已經夠心塞了,很害怕林然一會兒又語重心長給自己講什麼因果循環陰間知識,於是果斷把那些亂七八雜的黑泥情緒給拍飛,叉腰道:“總之,憑我豐富的狗血經驗,這個紫衣女一定是個惡毒女配,而千琉恣就是正牌女主,兩個人剛開始親如姐妹,但漸漸分道揚鑣,紫衣女嫉妒人家陷害人家想搞死人家,結果反被正義的女主乾掉的老套故事。”
林然望著那壁畫上栩栩如生的兩個姑娘,卻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
侯曼娥一瞪眼睛:“什麼?我這個邏輯多合理啊!那、那你說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林然輕聲道:“但是我覺得,這些彩繪畫得很溫柔。”
侯曼娥一愣。
林然虛虛摸了一下壁畫:“所有人都是模糊的、是背景,隻有她們,是鮮活的,是美麗的……那個親手畫下這些壁畫人,如果是那位千琉恣千姑娘,那她一定很在意另一個人。”
壁畫的內容在道侶大典那一場戛然而止,林然看著那紫衣姑娘遙望那對新人、眼中勃然的怨毒恨意,又看了看人群中那素衣姑娘悲傷不忍的神情,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
她搖了搖頭,看那邊隊伍已經重新走了起來,拉了一下還在若有所思的侯曼娥:“我們走吧。”
走過狹長的甬道,一個轉角,所有人愕然看著麵前幾個並列的入口。
“好幾條路?”
眾人驚愕:“哪一條是通往中心的?”
晏淩楚如瑤和黃淮等人皺了一下眉,方俞成卻道:“我的山河圖可以化出具象,等我化出一隻穿山獸來探路。”
說著他展開本命法寶山河圖,手伸進畫卷中轉了轉,畫卷如被攪動水麵泛開漩渦,等他手再伸出來時,手心赫然趴著三隻小巧的穿山獸。
方俞成隱隱自矜:“這具象出來的事物雖隻有原物三分的本事,但用來做些探路類的小事倒是夠了。”
玄天宗首徒黃淮眼前一亮:“還是方師兄有法子。”
方俞成故作謙虛:“不過雕蟲小技。”餘光卻不由自主瞟向晏淩,就見晏淩望著幽深的入口,沉思不語。
他從來不在意任何得失榮辱,沉靜漠然得站在那裡,似乎與世人無關,但越是如此,越是讓人升起永遠追不上更超不過的無力和絕望。
方俞成恨得咬咬牙,把穿山獸放到地上,它們機靈地左右嗅了嗅,就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各自鑽進了一個洞口。
眾人等了大半刻鐘,就見那三隻穿山獸竟然從同一個洞口跑出來,對著方俞成吱吱叫了兩聲,就重新化為靈光飛回山河圖中。
方俞成:“這幾個入口裡麵的路串聯相通,遠處還有更多的岔路,沒見什麼危險,我這穿山獸就跑回來了。”當然了,也是因為他的實力隻能支撐幻化的穿山獸到這個時候,但這些就不必說了。
見穿山獸平安跑回來,感覺裡麵沒什麼危險,眾人微鬆一口氣,黃淮道:“那我們就走吧,還是我來殿後。”
方俞成搶先:“我來開路。”
晏淩沒說什麼,隻默然拔|出龍淵劍走到他後麵。
方俞成終於覺得揚眉吐氣,得意咳了咳,拿著山河圖一馬當先走進入口。
這段甬道遠比之前他們走得那段開闊得多,但是光線卻更幽暗,周圍也不再是聖潔美麗的白玉璧,而是黑黝黝的石壁。
暗沉的石壁上仍然繪著各種精美的彩繪,卻不再是仙人翩翩、亭台樓閣,而變成了各種殘暴凶獸、幽黑的深淵和荒蕪的死地,在禦火訣斑駁的火光中,那些怪物雙眼嗜血麵目猙獰,看得不少人縮了縮脖子。
在火光的照耀下,周圍的壁畫表層竟然開始慢慢融化,化成大顆小顆的水珠,順著石壁往下淌,在地上彙聚成細細的水流。
等眾人注意到時,那水流已經蔓到腳踝,還在慢慢往上湧。
大家不得不調動靈氣,微微浮空著往前走。
水倒是乾淨,清亮得可以透過清晰看見地上繁複的花紋,可不知怎麼的,也許是水波紋的湧動,看久了,竟恍惚有錯覺地板的花紋在旋轉。
在這樣安靜得莫名詭異的環境中,氣氛不知不覺壓抑下來,有人小聲抱怨:“這都畫得是什麼啊,大尊的府邸乾嘛畫這些妖魔鬼怪…看那邊,那個黑漆漆的是個什麼玩意兒,蝙蝠?鳥?”
眾人仰頭,看見穹頂竟然還畫著一幅巨大的壁畫,昏暗的背景,是一隻巨大的鋪展著雙翼的黑色怪物,正仰天戾鳴,它是那樣龐大、那麼猙獰,無數昭示著不詳的黑氣在它周身翻滾,幾乎要遮蓋整片天空。
“應該是一種禽類凶獸吧,看著有翎尾和羽毛…”
有人遲疑著:“話說它胸口是不是還站著一個人?就是之前那個紫衣魔修。”
楚如瑤轉頭看去,看見那隻戾鳴的黑色凶獸胸口,深深陷著一個虛幻的人影,正是那個之前手執長劍意欲強闖大典、一身滔天狠戾殺意的紫衣女子。
而此時,她卻像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靜靜蜷縮在黑色凶獸的胸口,她閉著眼,神情猙獰扭曲,可是眼角卻分明有淚痕,大顆大顆蜿蜒過臉頰。
楚如瑤突然發現她的手微微蜷著,像是捧著什麼東西。
她定睛仔細地看,才發現,那紫衣女子手中,捧著一朵蓮花。
一朵粉白的、美麗的、聖潔的蓮花,漫天翻滾的黑霧中,它柔弱得像是下一秒就會被碾碎成塵埃,可是它就執拗地立在那裡,花瓣舒展,逸散出光,盈盈的,弱小的,卻始終照亮一小方的天地,照亮她的臉。
漫天的黑霧,猙惡的獸影,是流著淚的紫衣女子,和她掌心捧著的那一株蓮花。
楚如瑤忽然一震,有那麼一瞬間,莫大的絕望和悲傷仿佛從畫中衝出來,重重撞在她心口,讓她一瞬間窒息。
“如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