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雲天之主斬凶獸平四海,不僅將當年的雲天宮發揚成正道巨擎,更以身成陣留下一座雲天秘境供後世代代弟子曆練,高華大義青史留名。”
闕道子搖頭:“可誰知道呢,舊典的記載裡,那位千琉恣千掌門,可是出了名的狂邪乖張,曾被雲天宮視為叛徒逐出師門,曾與正道大開殺戒,甚至險些就入了魔。”
江無涯淡淡一笑:“險些入魔,也畢竟是沒入,萬年滄海桑田,是非功過都已成空,我等外人又何必掛懷。”
“師兄說的是,是我想岔了。”
闕道子一時感慨,才意識到自己失口提什麼“入魔”,不免暗暗懊悔,輕巧地轉移話題:“我隻是想以這位千掌門的性子,不知會選哪個弟子做自己的傳人。”
江無涯想了想,笑道:“我瞧著你那兩個小弟子都不錯,一個冰雪純粹,一個正直沉穩,都是好孩子,還有你那個小侄女,雖然心眼不少,但骨子裡也不乏幾分赤子心性,若能契約鳳凰殘魂,都是差不了的。”
闕道子心裡與有榮焉,卻也調侃:“師兄啊師兄,你把我這兒的誇了個遍,怎麼不說你家的小姑娘。”
江無涯笑:“我家阿然性子慢,不愛爭、也不愛折騰,這傳承帶來的是榮耀,更不乏麻煩,未必讓她喜歡,倒不如讓彆人得了,連帶責任一起踏踏實實扛起,才是皆大歡喜。”
闕道子無語:“彆人都是翹首盼著自家弟子節節攀高,來日一鳴驚人蓋壓群雄,就你們師徒倆,天天隻想悠閒躲懶,天大的機緣落在手裡,都嫌燙手似的要往外扔。”
江無涯笑:“我隻有這一個弟子,當小女兒一樣養大,哪裡舍得讓她委屈。她若是想爭,我自然願送她青雲直上,卻也不免憂心她一路跌宕受傷;可她偏偏性子這樣懶散溫軟,不爭不奪,倒讓我鬆口氣——”
江無涯一頓,慢慢笑起來:“…我從不求她多高修為、多大名望,隻盼著她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就足夠了。”
闕道子歎了一聲。
大概隻有他知道,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聲“快快樂樂、平平安安”,於江無涯,已經是多麼厚重又疼愛的期許。
闕道子忽的不忍。
闕道子:“師兄,你也許久未出山了,等這次孩子們回來,不妨你帶著他們出去曆練一陣吧。”
江無涯一怔,失笑:“你是當真麾下沒人,都要折騰起我一個老酒鬼了。”
“師兄。”闕道子聽出他言語中的拒絕,心知他是為了什麼,心裡愈發難過,直接勸道:“穹頂天牢穩固如山、這百年都沒有動靜,你如今的…劍心也已經被壓下,又何必一步不差地圈在宗裡守著,去附近走走、散散心,若有異常我自會傳信給你,不會有事的。”
江無涯微頓,想說什麼,闕道子趕緊說:“師兄,你便權當是幫師弟個忙吧,小淩小瑤他們天資再出眾、行事再有章法,也畢竟隻是孩子,許多事上難免青澀,心智未穩,初出茅廬,萬一被有心人動手腳,一旦走錯了路,那關乎萬仞劍閣乃至正道未來百年的命運;我是掌門要執掌門中事宜,彆人我卻實在不放心,唯有師兄你跟著,先帶一帶他們,我這心才能安下來。”
江無涯微微動容,便有些猶豫。
他自己倒是不妨事,但奚辛在無情峰已經憋很久了,尤其是這次林然去雲天秘境,要不是有她先把人哄好,那會發生什麼連他都不知道,反正絕對不好收場。
但即使是這樣,林然走後的這些日子,奚辛也越來越不耐,每天神出鬼沒不知道搞什麼。
江無涯對此很頭禿,他每天都膽戰心驚,很怕哪天自己一睜眼,奚辛已經卷著鋪蓋千裡迢迢追人去了。
隻是奚辛那體質……
江無涯微微遲疑,隻道:“我再想想。”
與闕道子道彆後,江無涯離開祁山,回了無情峰。
無情峰上花草愈發繁茂,鬱鬱蔥蔥開了滿山…然而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自從林然走後,奚辛徹底罷工,飯也不做了,地也不收拾了,花花草草什麼的也不管了——奚辛的原話是:需要欣賞的人也不在了,就讓它們隨便長吧,反正也不會醜到我自己。
江無涯:“…”那就是隨便醜他唄,是吧。
江無涯一路踩著比腿還高的雜草叢,彎腰拔下咬住自己褲腿的食人花,再仰頭望著麵前的茅草屋,目光在它房頂日漸壯大的蘑菇群轉了轉,神色愈發複雜。
他抹了抹臉,推開門:“小辛啊,就算阿然不在,我們也不好就這麼放飛自我是不是,我看要不還是收拾——小辛?”
正堂沒有人。
江無涯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微微錯愕。
這時,側室傳來東西翻騰的聲音,是奚辛笑嘻嘻的聲音:“師兄,你回來了!”
江無涯聽見奚辛的聲音,才算鬆一口氣——他是真擔心這熊孩子卷鋪蓋追人去了。
江無涯在桌邊坐下:“長明鐘響了,雲天鳳凰即將出世擇主,等秘境關閉,阿然她們也快回來了。”
“阿然要出來了!”
裡麵果然傳出奚辛驚喜的聲音,還有火爐劈裡啪啦熔煉的聲音。
江無涯驚訝:“你在煉器?”
奚辛隨口“嗯”了一聲。
江無涯無奈搖搖頭,隻當他閒著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潤潤喉嚨,卻又忍不住撫膝歎氣:“小辛啊,師兄還是要囑咐你,阿然長大了,肯定是要出去見識外麵的世界,我們是做長輩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這個師叔也一樣,這是有綱常禮法的!師兄知道你舍不得,但——”
側室的門突然被踢開,昳麗妖美的少年橫抱著一個比他還高兩頭、雪白瘦長的東西,步伐輕快地出來。
“再舍不得也應該尊重…”
江無涯抬眸,隨意一瞥,當看見那雪白東西的時候,神色瞬間凝固——
“師兄師兄。”
奚辛開心地舉起懷裡修長白皙的赤|裸人體:“我終於給自己煉成的分|身,是不是很棒?!”
“…噗——咳咳咳!”
江無涯一口茶水噴出來,驚天動地咳著,哆嗦著手指他:“你——這是——這是什麼東西?”
“是我用罡石煉的機關傀儡,又用幼麝鹿皮一層層融成的皮囊,貼在上麵,廢了好大功夫才弄成了這一個。”
奚辛像抱著大型洋娃娃一樣抱著傀儡人偶,戳了戳它的手臂,雪白的細肉立刻陷進去,又很快彈回來,無比柔軟鮮活,比最上好瓊脂還更細膩宜人,甚至還如真正的皮膚一般泛開嬌嫩的暈紅。
“等我把五官畫好,我就可以分一半的魂魄進去,到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奚辛一臉滿足,眼睛亮晶晶:“手感這麼好,阿然一定會喜歡的。”
“…等、等一下。”江無涯恍恍惚惚回過神,艱難地提取重點:“你為什麼做這個?你為什麼覺得阿然會喜歡這個?”
“我總不能永遠是個少年模樣。”
奚辛低頭揉著人偶細長的手臂,又去揉胸|口和腹|部填充的柔韌血肉,確定那裡起伏的線條已經足夠流暢漂亮,手又往更下麵伸,理所當然地說:“我總是少年模樣,她就總把我當小孩子,更不會拿我當男人看了;書上說了,女孩子都喜歡高大的男人,讓她們有安全感,我當然要做個又高又大、還最鮮嫩漂亮的身體,就像這樣的,阿然一定會喜歡的。”
江無涯:“…”
江無涯好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額角一躥一躥地跳,頭痛欲裂,隻覺自己劍心又要裂了。
他抵額重重一閉眼,再睜開,深吸一口氣開口:“小辛啊,你這——”
奚辛冷不丁:“師兄,你看我這個夠大嗎?”
江無涯:“…”
江無涯:“??”
奚辛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應該差不多,要不要再弄大一點。”
“!!”江無涯忍無可忍狠狠一拍案:“奚辛!”
“你生什麼氣,我隻是問你這個身體夠不夠高大而已,你想歪,那是你自己思想齷齪。”
奚辛斜眼瞅他,哼了一聲,抱著人偶轉身就走:“不就是大一點嗎,有什麼了不起,我這就去弄得比你厲害,到時候穿著新身體去見阿然——我比你年輕比你漂亮還比你厲害,阿然一定最喜歡我的。”
江無涯:……
“奚辛你個臭小子——”
江無涯險些沒氣栽過去,“噌”地站起來黑著臉挽袖子:不行了,今天這熊孩子必須收拾——不往死裡揍,都算他奚辛皮夠厚!
……
林然她們循著重鐘聲往洞府深處跑。
考慮到晏淩和溫緒一對視就要乾得你死我活了,林然強製把他倆隔開,讓晏淩在前麵開路,自己扶著侯曼娥站中間,把溫緒甩後麵。
侯曼娥之前被搞暈,可能砸地上磕到腦袋,現在醒了還有點萎靡不振;其實林然也有點,不知道溫緒動了什麼手腳,各種曾經去過的6D版打碼海棠世界文學飄來飄去,飄得她腦子都要暈了。
侯曼娥虛弱:“頭好痛,我好想吐。”
林然有氣無力:“我也是。”
侯曼娥:“嗚,那個死變態還在後麵瞪我們。”
林然:“所以才是變態啊,沒事兒,彆理他,否則他會把你拉到同一道德低線並憑借豐富的經驗打敗你。”
侯曼娥:“…”
侯曼娥有被安慰到,但她心情還沒有好一秒,就又陰雨連綿:“…所以說,重鐘聲證明千琉恣已經選擇了傳人?那隻鳳凰是選誰了?是不是楚如瑤?”
林然想了想,誠懇說:“你要是想欺騙自己,它選的是方俞成,也行。”
侯曼娥眼前一黑。
她寧願相信鳳凰是個智障,她也不能信鳳凰選了方俞成那個智障中的智障!
侯曼娥心態一下子崩了,哭得好傷心:“我不服!我還沒出場呢,鳳凰都還沒看到根骨驚奇的我呢,它怎麼就選人了,我的穿越金手指辣麼粗、我的瑪麗蘇光環辣麼閃亮它看不見嘛?我不服啊——”
林然掏了掏耳朵,她已經習慣侯曼娥隨時戲精附體了,反正她嚎歸嚎罵歸罵,也隻是嘴上說說,最後身體還是會很誠實地該乾嘛該乾嘛,至於罵罵咧吐槽什麼的——這大概就是一隻傻娥子最後的倔強吧。
周圍的流水已經下滲乾淨,水蝕也消失,他們順著甬道一路往地底最深處跑去,直到甬道越來越窄,似乎無數甬道彙聚到一起,前麵洞口露出明光,隱約能看見人影晃動。
侯曼娥突然慘叫:“啊——”,猛地停住。
林然險些沒給她拽一個踉蹌,緊張問她:“怎麼了?是發現什麼異常還是哪裡不舒服?”
“我才想起來,引水蝕的時候我去追你,我是不是罵人了?”侯曼娥表情驚恐:“我是罵人了嗎?我罵了嗎?我罵什麼來著?”
林然:“…?”
“我果然罵了!”
侯曼娥淒厲一聲,瞬間捂住臉,麵如死灰:“完了,我崩人設了!我冷豔高貴大小姐的形象沒了!我人沒了——”
林然:“…”
前麵晏淩聽見動靜,征詢地回頭看來。
這時,月白狐裘的青年身影也自幽暗甬道儘頭緩緩浮現,晏淩抬眼,隔著林然侯曼娥,與他冷冷對視。
溫緒輕攏領口,向他微微一笑,一派風輕雲淡,讓晏淩握著龍淵的手緊了緊,龍淵流紋暗芒閃爍。
林然簡直頭痛,這幾個,沒一個省心的。
“你想太多了,沒事的沒事的,大家不會在意的。”
她拉著當場自閉的侯曼娥往前走,路過晏淩時另一隻手拽了拽他袖子:“師兄走了。”
晏淩這才收回視線,像收斂了一身戾氣的鷹,垂眸沉默跟著她往外走。
溫緒盯著林然去拉晏淩的手,見她都沒有給自己一個眼神,臉上的笑卻漸淡,眼底劃過晦色。
他們走出洞口,才發現這是一座恢弘的祭台似的廣場,而他們就站在廣場邊緣,中間站著正躁動不安議論紛紛的各宗弟子。
聽見腳步聲,眾人回頭看來,當看見晏淩林然幾個的時候,瞬間炸了。
“晏師兄回來了!”
“是林師姐和侯師姐——”
劍閣和法宗的弟子亢奮得不行,一窩蜂衝過來直接把幾人圍了起來,像找到雞媽媽的小雞仔,撲閃著毛絨翅膀嘰嘰喳喳:
“林師姐你沒事吧,你手臂的傷口愈合了嗎?”
“林師姐你還有丹藥嗎?我這裡有丹藥你快吃了。”
“嗚嗚侯師姐你臉色好白,是不是哪受傷了?還不快扶師姐坐下休息休息。”
“來了來了蒲團來了,師姐快坐下,我們給你倒玉露喝。”
侯曼娥原本看著這麼多人,心裡正發虛,不安地想後退,生怕自己冷豔師姐人設崩了,女吊絲的身份被揭穿以後沒法混;結果還不等她絞儘腦汁想怎麼扯淡把他們糊弄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被弟子們團團圍住。
侯曼娥一個愣神,已經不知道被誰拽著硬坐下,麵前瞬間伸來無數隻手,捧著各種丹藥點心、瓜果蔬菜。
侯曼娥盯著一個弟子殷切捧著快懟到自己臉上的胡蘿卜,表情一言難儘。
這些小傻子們還交口吹她彩虹屁:
“師姐你今天太酷了,一道紅光閃過,師姐你就衝過去了。”
“是啊,我們那時候多害怕,刷刷一道劍芒,就聽侯師姐一聲怒罵,瞬間給我們震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