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到底還是來到了小樓西。
其實她不太想現在就來的,這才拒絕人幾天,豈不是上趕著來找打臉?林然都能想象到元景爍眼皮子夾都不夾自己一下、輕飄飄一揮手,人高馬大的護院直接把她夾起來扔出門外的壯烈場麵了。
但是雲長清跟她說:“我們打算這幾天開始計劃。”
林然心頭咯噔一聲。
“去看看他吧。”
雲長清笑:“他不至於那麼脆弱,隻是需要個台階,馬上就有場硬仗要打,你們倆還有心事拖著,我這個外人瞧著都不好受。”
林然想想也是。
所以她就來了。
小月也要跟著她一起,一說就是:“我想夫人了,我得來跟夫人報個平安。”
林然心想你這個小白花人設還真是端得挺認真,行吧,那就跟著一起吧。
小樓西和她第一次來時沒什麼差彆,仍然是紙醉金迷、歡聲笑語,空氣中充斥著林然高攀不起的靈石的味道。
雲長清帶著林然往樓上走,半路正遇見羅夫人。
窈窕風韻的紫衣美人執扇被簇擁著從樓上走下,披帛曼妙垂縷,步步生蓮,恍似一剪如幻的美夢。
“雲公子。”羅夫人看見雲長清露出笑,又看向林然,有些驚訝,隨即笑得更美:“還有這位是林姑娘吧,真是稀客。”
林然並不驚訝羅夫人記得她,她估計元景爍和自己的信息都已經被她們查個底朝天,點點頭:“羅夫人好。”
雲長清笑:“我們來找景爍,夫人可知他在哪個包閣?”
“元公子啊…”
羅夫人頓時露出些微為難的神色,雲長清詫異:“怎麼了?”
羅夫人看了林然一眼,隻好說:“元公子之前去後麵比武場與另幾位公子小試切磋,切磋興起回來喝酒醉了,幾位姑娘正服侍著,如今怕是還亂糟糟的…”
林然一聽,當即心裡直呼好家夥。
打架,喝醉,漂亮小姐姐服侍——還好幾個!
這是什麼神仙快樂?當場美到起飛!
“到底是走上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經典傲天路線。”
天一忍不住唏噓,又有點恨鐵不成鋼:“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要人家,人家轉眼就把你拋腦後去了!這大好少年以後都是彆人家的了,你就眼看著他對彆的姑娘好吧,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林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有時候也搞不明白天一,明明是不想她談戀愛的,但是又時不時地想給她硬拉CP,她還沒咋地,倒給它自己磕得真情實感。
拉什麼CP,她有自知之明,她這樣的感情黑洞就不要考慮談戀愛了,耽誤人家孩子那才是真的良心過不去。
雲長清沒想元景爍鬨得這樣出格,有些尷尬地看一眼林然:“那我先過去看看。”
羅夫人讓侍女給雲長清帶路,笑:“雲公子放心,奴家帶林姑娘去旁邊坐坐,等那邊收拾好了再過去。”
雲長清征詢看向林然,林然點點頭,雲長清說:“那就謝過夫人了。”
雲長清跟著侍女去了上麵,羅夫人對林然莞爾:“林姑娘請與奴家來。”
羅夫人帶著林然從側梯走上頂樓,走進一座更寬敞的房間,出乎林然意料的,這房間並不是小樓西慣常包閣那樣華麗講究,屋裡擺設裝飾都是半舊不新的,卻反而顯得真實,有種生活的氣息。
見林然有點驚訝望著四周,羅夫人掩唇笑:“外麵都烏煙瘴氣的,汙了姑娘的眼,倒是我這裡隻有自己住,算下來還乾淨些,隻請姑娘彆嫌棄簡陋就好。”
這是什麼路數?要真情實感拉關係?林然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並不妨礙她臉上裝傻:“沒有沒有,您太客氣了。”
羅夫人讓人上茶點,餘光瞥過柔順跪坐在林然身後的小月,笑著:“小月在林姑娘身邊這些日子,沒給姑娘添麻煩吧。”
林然搖頭:“沒有,她很好,幫了我很多忙。”
羅夫人好奇:“真的嗎,都幫了林姑娘什麼?”
“…呃。”林然一卡,遲疑著:“幫我搞廢物改造、家裝維修?”
小月:“…”
羅夫人:“…”
羅夫人望了望那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的小月,又看向林然,忽然噗嗤一笑:“林姑娘,你知道嗎,你其實是個頂有意思的人。”
林然尬笑,並不知道羅夫人怎麼得出的結論,畢竟見過她的人十個有九個半都吐槽她是個木頭。
“無怪元公子誰也瞧不上,隻喜歡姑娘。”
羅夫人笑:“也是,見過了姑娘,又哪裡還會愛其他的庸脂俗粉呢。”
林然被尬得頭皮都麻了。
她覺得羅夫人是把她和元景爍的關係想得太浪漫了,沒有啊其實,很大程度上他們隻是搭伴啊。
林然其實都不覺得元景爍是真的多麼愛她,喜歡是一種包含著各種情緒的複雜感情,元景爍喜歡她,比起愛,更多應該是喜歡和她在一起的輕鬆、喜歡她能與他並肩作戰、喜歡她的劍、她的劍意。
“…倒也不是這樣。”
林然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隻是沒怎麼有機會見他會喜歡類型的女孩子。”
林然至今都記得那次金都城外,元景爍望著楚如瑤望呆了的樣子。
比起柔弱溫馴的女孩子,元景爍應該是更欣賞靠自己實力立足的強者,比如楚如瑤,她也勉強算半個。
隻不過元景爍剛來修真界,見過的能夠上他眼光的年輕女性強者相對少一些,再加上多年結伴的情分,年少知愛慕錯以為自己多喜歡她;但其實以後他就會漸漸發現,這樣漂亮又厲害的好姑娘太多了,他總會找到真正適合他的那個。
羅夫人看著她認真思索的模樣,忽然笑了。
“林姑娘很清醒。”
林然:“呃?”
“姑娘彆誤會,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很羨慕姑娘,像姑娘這樣理智冷靜的人,永遠都不會受傷。”
羅夫人笑:“但我就很傻,看不清男人的真心。”
林然看向她。
說實話,她一直沒太明白這位羅夫人到底在想什麼。
之前雲長清和元景爍分析,再結合小月的暗示,都認為小樓西是慕容家的眼線,慕容夏侯家暗中研究當年邪修幽冥的留下的秘法、也許還得到了羅夫人這個當年被幽冥強搶為爐|鼎的受害者的一些親眼見過的情報,時隔多年,終於把那種能將人或者異獸強行變成半妖的邪法給重塑出來。
而羅夫人呢,當年在幽冥被圍剿身死、自己身份極其尷尬的絕境下,選擇投靠慕容家以保全自己,她憑借自己的手腕與風情成了慕容家主的紅顏知己,她向慕容家提供當年的信息、開設這座名滿燕州的風月之地小樓西為慕容家收集各式情報、拉攏人才…可以說,小樓西就是依傍著慕容家這棵參天大樹的藤蔓,而羅夫人,就是一個在夾縫中生存、識時務又會保護自己的聰明女人。
她沒什麼大的價值,也沒什麼很特殊的意義,是一隻有那麼些聰明卻並不重要的花瓶、一條長袖善舞的軟柳,在龐然大物般的慕容家和夏侯家旁邊,單薄弱小得甚至不值一提。
林然望著羅夫人,卻望見她唇角淺淺的笑。
“林姑娘不要瞧我現在高屋軟枕,好像多麼富貴講究,其實我幼時連飯都吃不起的。”
羅夫人笑:“我出生在凡人界的農戶人家,沒有名字,出生時上麵兩個姐姐,所以爹娘就直接叫我三娘;家裡孩子多了養不起,我五歲時爹娘就把我賣出去,因為我模樣生得好,是個美人胚子,兜兜轉轉竟被送到了修真界。”
“可惜我是四靈根,靈根不好,更是先天體質弱,再精心養大了也做不成個好爐|鼎,賣不上好價錢,所以沒被養幾年,就被個練氣散修買走了。”
羅夫人輕輕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頸子,仿佛還能摸到上麵被生生撕扯開的血肉,笑著說:“那練氣散修曾意外得到一門很特殊的功法,可以吸取彆人的精血為己用,可惜他是個蠢貨,拿著至寶也修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給自己折騰到大限將近,買我回去,是死馬當做活馬醫想突破築基,我那時才八歲,太小了,也不會保護自己,第一次被弄得到處都是血,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下麵血一直流個不停,我還以為自己就會那麼死掉呢。”
林然沒有說話,沒有震驚也沒有同情,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羅夫人幾乎想要輕歎,怎麼可以生得一雙這樣美的眼睛呢?
這樣明透又沉靜的目光靜靜望著你,像一麵鏡子,清晰折射出你所有的喜與悲、可憐與卑劣,不予置評,隻將一切都沉默著收容。
羅夫人突然就想說得更多。
“不過老天到底待我還有一點情分。”
羅夫人眼神慢慢溫柔下來:“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比我大兩歲,也是被那練氣散修買回來的,練氣散修沒錢買有修為的爐|鼎,就買了很多凡人回來充數,很快就把她們吸乾|死掉、再買來新的;他不純粹是凡人,有靈根,但不過是跟沒有差不多的廢靈根,沒有天大機遇這輩子都無法引氣入體,但他很聰明,他很會捧那散修開心、還能給散修出主意怎麼找機會埋伏其他修士吸乾|他們精血搶奪他們的儲物袋,散修靠這個賺了不少錢、修為也有所提升,很高興,於是就一直留著他。”
羅夫人抿唇笑:“就連我那次之所以沒有死,也是我半昏半醒間聽到,是他勸那散修說我有靈根、我還有用,竟真哄得那散修咬牙買了顆最便宜的療傷丹藥,他就著水喂給我,悄悄對我說,讓我堅持住,彆白廢了他的口舌。”
“因為那一句話,我堅持、我咬著牙堅持住了,所以我從鬼門關又生生爬回來了。”
羅夫人漸漸陷入了回憶:“一批批的人死去,一批批新的凡人被買來搶來,隻有我們兩個一直活著,每次那個散修叫我,我都好幾天不能動彈,都是他照顧我…他還手把手教我哄那散修。”
“是的,你沒有聽錯。”羅夫人忍不住笑:”跟誰說能信呢,小樓西長袖善舞的羅夫人,哄男人的手段,最開始竟是跟個小男孩兒學的。”
林然笑了笑。
“然後…我們就這麼相互護持,過了好些日子。”
羅夫人並不需要她回應,隻陷入自己的回憶中:“日子本來是漸漸好過起來的……直到那散修大限將至,垂死之際瘋了魔要殺我們做最後一搏,我們合夥拚儘全力反殺了他,搶了他的儲物袋、他的法寶和功法,然後跑了,我們自由了。”
“剛開始我們日子過得很苦,我們受了很重的傷,尤其是我,被用做爐|鼎幾年、身體虧空得厲害。”
羅夫人笑:“我們都知道我是個累贅,我也知道他猶豫過是否拋棄我,沒人比我知道他是個多狠心自私的人,連我自己那時都絕望了…但是他終究沒有。”
林然第一次在羅夫人臉上看見這樣溫柔甜蜜的笑,是真正快樂的笑容。
“我們把所有的錢和法寶都換了療傷的丹藥,我們沒有錢、沒有地方住,我們年紀小、修為卑弱,也去不了那些遙遠的安全的城池,就隻能龜縮在那邊鬼魅橫生的荒蕪之地,東躲西藏不被人發現,偶爾去黑市小心地買一點點勉強支撐不餓死的辟穀丹,太冷了就抱在一起取暖,每天像老鼠一樣苟且地活著…那時我們就在想,要是能強大就好了。”
羅夫人莞爾:“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瑟瑟抱在一起取暖,我小聲跟他說,我將來一定要建一座最厲害的房子,裡麵要裝滿好看的衣服首飾、要時刻熱著各種各樣香噴噴的飯菜,他就嘲笑我,說我滿腦子吃喝玩樂,不爭氣,他說他不一樣,這些都是虛的,他隻要變強!他要成為最強大的人!要報複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我覺得那也很好,我說好啊,那等你將來有那麼厲害了,就送這麼一座厲害的房子給我吧,他哼一聲,我抱著他胳膊求了他很久很久他才好像勉為其難地答應,但我知道,他是願意的,他是願意保護我、願意為我建那座厲害的房子的。”
“可是後來就變了。”
羅夫人臉色有一瞬的扭曲,那種控製不住的駭人怨恨看得人頭皮發麻。
林然不動聲色握住風竹劍。
“我們修為越來越高,他也越來越強大,他漸漸把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都殺了,搶走了他們的財寶,還有他們的女人…我第一次抓到他和那些女人廝混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我像個瘋子去撕扯他、咒罵他,他跟我道歉,但是很快又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一次,他忍無可忍甩開我,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看著他,他就坐在床邊,身上還帶著那個女人死前噴出的血,他指著我說:三娘,你太幼稚,弱肉強食才是真正的法則,隻要能強大沒什麼不能做的,你不好好修煉,每天沉溺於情情愛愛爭風吃醋像個瘋婆子,可笑不可笑?!”
“可笑不可笑?”
羅夫人似哭似笑問林然:“我是不是很可笑?”
林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敏銳地注意到,羅夫人在意的是“看見那個男人和那些女人廝混”,而不是“那個男人把本該與她同病相憐的其他無辜姑娘當做爐|鼎“這件事本身。
這意味著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