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2 / 2)

“那畫麵,我至今都記得。”

江無涯仰起頭,輕笑:“我讀了十年的詩書,我七歲習武,紮馬步、練劍,我曾經家中衣食無憂、頗為才名,我曾父母俱在、弟妹友愛,可到頭來,我這一切的一切,落在紙上,也不過是一條白紙黑字的命,血淋淋的指印,不過換了三個饅頭和一擔水。”

而當他走出隊伍,他轉身看一眼身後,麵黃肌瘦形同行屍走肉的荒民如黑雲壓壓地一路排到城門,其中九成九的人,連三個糙麵窩頭都值不起。

一條活生生的命,連三個糙麵窩頭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饅頭和水帶回去留給母親,就拿著那把劍去參了軍。”

林然不吭聲,隻蹭了蹭他肩膀,像是無聲的安慰。

江無涯被輕輕從那種情緒中抽離,回過神,摸了摸她的頭,笑:“我不難過,真的,時間太久了,具體的我都忘了,隻記得那時慶幸過習武打下的底子還不錯,讓我一次一次僥幸活了回來,三四次之後消息傳開,意外被個百夫長知道了,他有些賞識我,就不再讓我當送死的前鋒,我被破例正式編入行伍,跟著軍隊一起走,南征北戰,將軍們讓往哪兒走我們就打到哪兒,就這麼慢慢的,我竟從個小卒慢慢升了起來。”

“…對,你知道凡人界的將領是怎麼提拔的嗎?”

江無涯很久沒有回憶過以前的事了,尤其還有人陪,竟被說起了興致,津津有味給林然講:“那些話本裡都說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漢在戰場掙了多少軍功、意外救了什麼大人物,一飛衝天,成就王侯霸業,其實不是的,那些隻是極少數的少數,正因為極為少見才被稱為傳奇,但對於我們更多人,不是這樣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帶著曆練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沒有土地住所沒有生計的窮人,實在沒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們不認字、不認得地圖、更不必說懂得將領們的排兵布陣,將軍讓他們打哪裡,他們就舉著被磨得卷刃的大刀或者劍茅、披著草木編成的所謂甲胄,像一群蠻橫的老黃牛衝上去,麻木地嘶吼、殺人,或者被殺、死在戰場上,或者活著回來修整幾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這甚至已經算好的…”

“你知道我們那時軍中流傳的一個像笑話卻不是笑話的事實。”

江無涯對林然說:“每天有許多兵士,他們領著作戰的任務,卻因為不認得地圖或者拿著不規範的地圖胡亂瞎走,最後誤入敵人的陣營,一頭霧水就被亂箭射死,全軍覆滅,甚至有時候上萬人的軍隊能就這麼折下兩三成去,讓將軍們不得不改變計劃重新布置。”

林然靜靜望著湖麵,輕輕“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江無涯望著朦朧清澈的天幕,忽而笑:“我其實不是天才。”

“我練了那許多年劍可武功也不曾登高蓋頂,我也不曾獻出過多麼驚才絕豔的計謀,隻是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無論是普通的平凡人,還是那些曾經耀眼的天才、奇才,他們或平平無奇或轟轟烈烈地死了,儘數歸於塵土,而我活了下來,一次又一次,活成了百夫長、千夫長,後來又活成了尉官、校官、偏將…直到那一天,活到師尊偶然路過。”

那時,奚柏遠從修真界遠赴而來,從那位諸侯手中拿一樣寶物,而作為回饋的因果,他選擇插手世俗事宜,稍微牽動國脈,助諸侯提前成就大業。”

諸侯的車架路過軍營,奚柏遠看中了他。

江無涯還記得,他那時在校場練劍。

那年他十七歲,已經是一營的副將,營中主將是位不太受重視的老將軍,有些年邁不得誌,卻待他很好,前幾日他率領騎兵趁夜暗襲成功回來,還欣慰拍著他肩膀激動說要為他請功,要上請諸侯封他為主將。

江無涯隻是笑了笑,就繼續帶著兵士去校場練武。

他是所有將領中對兵士操練最嚴酷的一個,以至他的名聲並不太好,但他隻知道,他麾下的兵卒總是死得最少的那個。

兵卒們操茅,他練劍,一套劍法練到半途,他猛轉過身,寒芒劍尖直指奚柏遠的喉嚨。

“誰?!”

那就是他與他的師尊的第一麵。

那時的奚柏遠還沒有遇見蘇慧蘭,還仍然是劍閣最強大而高高在上的無情劍主,他著白衣,姿容風流清俊,唇角總噙著淡淡的笑意,在灰撲撲漫著血腥味的軍營中,飄逸聖潔得像雲端的雪,熠熠生輝、恍若仙人。

那一劍把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場一時鴉雀無聲。

等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刹那間所有人表情從震驚變為恐懼和暴怒,諸侯用尖銳得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指著他怒吼:“住手!住手!放肆!還不快跪下,快跪下!殺了他,快殺了他給仙人賠罪!”

諸侯語無倫次地嘶吼,其他所有人兵荒馬亂不知所措。

江無涯也有些無措,但比起慌張或恐懼,心裡漸漸蔓延開的,竟是無奈居多。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是已經看過太多的生死,也許他從一開始就做好死的準備,平和得讓他自己都莫名。

他隻是覺得有點好笑,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被用來平息一位仙人的怒氣而死。

有親衛拔劍氣勢洶洶要來殺他,江無涯不將他放在眼裡,但麵前是這位有著山崩地裂鬼神之能的“仙人”。

其實依他的性格,哪怕是死,他也會搏到最後的。

但他沒有,他收回了劍,任殺任剮的姿勢。

他一個人當然可以拚命,但他身後還有整個兵營的士卒、還有三軍將士,甚至還有一整個國家的百姓。

仙人抬手可翻雲覆海,若一怒而肆意報複,他不能因為自己害得生靈塗炭。

奚柏遠卻不殺他,而是問:“你既誌不在此,何不早日一走了之?”

江無涯看向他。

奚柏遠笑:“你劍法不俗,又無心功名利祿,為什麼不早早趁亂離開,這天下之地任你逍遙,自有你能清閒度日的地方,何必自困於此,提著性命度日?”

江無涯不知他為什麼問這些,坦然答:“我簽過血契,他們給我窩頭和水,換了我母親與弟妹的命。”

奚柏遠似是覺得好笑:“一紙契約怎會攔住你,輕易便可撕扯;況且不過區區窩頭與水,如何換得了你兢兢業業賣命。”

江無涯眉目不變,說:“契不在紙,在心中,我既然應了諾、受了報酬、擔了責任,就該鞠躬儘瘁。”

“那如果明知不可為,為之也無益,你又會如何?”

“該做的事,即使不可為、即使可能為之無意義,也該去做。”

“最後一個問題。”

奚柏遠問:“那你想何時放自己自由?”

江無涯定定望著他,忽而笑了笑。

他臉上有塵土,微微皸裂的傷口滲出鮮紅的血,合著汗水一起滾落。

很狼狽,可是,又有種說不清楚的,驚心動魄的可怕暗勁。

“事成之日。”

江無涯平靜說:“或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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