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了,外麵反而更熱鬨起來,嘈雜的歡笑叫賣聲隔著窗戶都透進來。
林然往外望了望,街上已經走滿了人,樹上掛滿的花燈逐次點亮,火樹銀花,沿著瑤湖岸畔蜿蜒成一條絢爛的彩龍。
“今天是上元節。”
奚夫人心情很好:“好熱鬨啊。”
奚夫人今天氣色格外的好,今早甚至自己起來去院子曬太陽,還與隔壁來看望的嬸子一起聊天摘了菜。
現在她又對林然和奚辛說:“晚飯吃過了,你們快也出去玩,今晚的花燈很好看。”
林然不想動:“在這兒也能看。”
奚夫人:“上元節都是年輕人定情的日子,你們要在我這個娘親麵前定情嗎?”
林然:“…”
“那就是拜高堂了。”奚夫人可自然說:“阿然已經想好要給我做兒媳婦了?”
“…不不——”林然“噌”站起來,滿臉驚恐下意識擺手,然後就在奚辛越來越陰森的目光中僵住了後背。
“唉,我就知道。”奚夫人歎口氣:“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姑娘,那就出去吧。”
“哦”林然呆呆站起來要往外走,走到門邊才終於回過味兒來,不是,上元節不是元宵節嗎?哪兒就跟拜高堂扯上關係了?!
“不是…”
林然扭頭想走回來,奚辛已經站起來,奚夫人笑眯眯合掌:“去玩吧,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和小夥子,精力這麼旺盛,不玩到天亮不許回來哦。”
林然:“…”
林然懷疑奚夫人在開車,但是她不敢說。
奚辛嫌奚夫人廢話太多,不耐煩個臉走到林然旁邊握住她的手;“煩死了,快走了。”
林然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理所當然握住的手,一時斟酌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機占自己便宜?
她掙紮著想抽出手,奚辛一下子特彆緊地攥住,豎著漂亮眉毛凶她:“磨磨唧唧什麼?快走啊!再煩我讓你知道厲害!”
林然一口老血堵在胸口,能給她噎死。
成成成,走走走。
“伯母有什麼東西需要帶嗎?”
“不用,家裡什麼都不缺。”
“那我們出去啦。”
“去吧去吧,要多猜幾盞花燈放。”
林然牽著奚牌貓大爺往外走,沒走幾步,手臂傳來一點拉力。
林然回頭,看見奚辛定在那裡,回頭朝屋裡說:“我給你帶盞花燈。”
奚夫人愣了愣。
“你得等著我的燈。”
奚夫人看著那俊秀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年、看著他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的黑葡萄般的眼睛,沉默一下,開心又溫柔地笑起來:“好啊!小辛送給娘的花燈,娘一定等著!”
奚辛像審視犯人有沒有撒謊的法官一樣仔細巡視她表情,見奚夫人滿臉期待和認真,沒有敷衍的樣子,他才矜傲地點點頭,才抿著嘴巴,眼角眉梢忍不住露出歡快的表情,轉身快步牽著林然走了。
奚夫人還能聽見她們說話聲,一個習慣性的溫軟老實好脾氣,一個尖尖漂亮的趾高氣昂。
“…那個小辛啊,手能不能鬆開…”
“不許叫我小辛!”
“好好,那奚前輩——”
“也不許叫我前輩。”
“…那叫什麼?”
“叫奚大哥。”
“……”
趾高氣昂的聲音一下子揚起來:“說話!你敢突然不說話?!”
“…我收回開頭的話。”老實的少女沉默了一下,義正辭嚴說:“我想了想,這樣攥著手也挺好的。”
“…哼!”
奚夫人聽得可太好玩了,她忍不住笑,笑著笑著就嗓子發癢咳起來。
摸出手帕捂著嘴咳,等那一勁兒癢勁兒過了,她拿下帕子,帕子已經被血染紅。
她把血帕子扔到床邊的火爐裡,又摸出張新帕子擦嘴邊的血,還低頭瞧了瞧衣領有沒有染臟——她今天換了身新衣服,可不能弄臟了。
衣服好好的,奚夫人放心地枕回後麵的軟靠,翹首望著窗邊,像個期盼著情郎悄悄□□來相會的小娘子。
天徹底黑了。
終於,奚夫人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她忍不住笑,眉眼歡快地舒展,流露出少女般明媚甜蜜的歡喜。
沉重的腳步聲一步步走進院子,屋門突然被推開,男人的身影伴隨繁華的喧鬨聲,合著清新柔和的晚風一起湧進來。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微佝僂,那張清俊無瑕的麵龐也因為重傷變得蒼白,眉宇間的意氣風流被晦暗的陰霾取代,但他仍堅持高雅得體的裝扮,頭發梳得黑如墨綢,寬大白袍一塵不染,腰間還彆著紙扇和玉笛。
可他腳踝分明還栓著隕鑄的玄色鐐銬。
這就是奚柏遠,一輩子都在用力地一絲不苟地風華絕代著,不許任何人比他強大、比他有能力、比他好看,一個連對自己弟子和親兒子都會忍不住嫉妒、受了欺負就會怨天尤人、像任性的小孩子一生氣就恨得要遷怒所有人包括自己妻子的冷酷自私又虛偽的混蛋。
奚夫人又想笑了,要是往日她會忍住、等不會觸動男人那針尖似的小心眼的時候才悄悄笑,但是今天她才不忍,她就要開開心心笑出來。
她也果然就笑出來。
奚柏遠是不想再見蘇慧蘭的,因為恨。
曾經有多少愛有多少真心現在就有多少恨,就因為這個女人、就因為他愛上這個女人,他才無聲無息落入天道的陷阱。
他知道她是無辜的,但這沒有意義,她的存在本身,對於他就是最大的羞辱,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自己被肆意踐踏擺布的命運。
奚柏遠是恨她的,他知道自己這種恨卑劣又自私,但這並不影響他做這個選擇——一如當年的奚辛。
那個他親生的兒子、他也曾經慈愛地盼著的孩子,生而一身劍骨,將他所有的努力和期望都付之一炬,於是那種不甘和恨意讓他斷然把那份對兒女的殷切慈愛收回,哪怕那是流著他血脈的小小無辜的孩童,在他眼裡也是仇敵,生來帶著原罪,他會一輩子冷眼相待。
他就是遷怒,他就是恨,他連對自己親生兒子都敢,又怎麼不敢對一個凡人女人?
他當然敢。
所以他不會來看她,他會和她一刀兩斷,他從來最下得了狠心,哪怕是心愛的女人說舍棄也能乾脆利落,既然下定決心擺脫宿命就該從擺脫她開始。
然後就到了上元節。
上元節,月圓團圓、闔家歡樂的日子,是向來青水鎮最熱鬨的節日。
奚柏遠不想來。
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厲害,他穩不下來。
他在房間背著手急躁地踱步,踱了一天,然後天就黑了,月亮高高掛著。
奚柏遠望著月亮,心裡突然發空。
既然安不下來,就去見最後一麵,正好死了心。
他冷冷地想著,猛地撞開門,對兩個看守他的劍閣禁衛說:“我要出去。”
劍閣禁衛受命軟|禁他,但他畢竟曾是無情劍主,實力和身份特殊,所以隻是軟|禁而不是徹底的關|押,他們照常給他戴上隕拷,奚柏遠冷著臉出門。
長巷裡沒有人,街坊們都去街上看花燈了,柔潤的月色踏在他腳下,映亮了青石板,滲出清涼的寒意。
奚柏遠跨進院子,小四院兩邊黑著,隻有主屋亮著燈,映出隱約的人影。
奚柏遠滯了滯,他站在門前,有一瞬間,心中升起自己不敢承認的情緒,他不想進去,他想掉頭就走。
但是他的腳被什麼東西死死釘在那兒走。
你在猶豫什麼?你有什麼不敢的?
有一個聲音在腦子裡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