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北狄使臣晉見今上的時候,旁人隻瞧那北狄小娘子容貌美麗,隻當是盤子裡的玉器連同端著盤子的人都是獻給當今聖上的禮物,唯有虞傳雄大吃一驚,回去便跟義成郡主講起此事。
“夫人你說怪不怪?那北狄使臣帶來的小娘子……竟然同容大姐兒極像。”
義成郡主騰的從榻上坐了起來,整個人的神情都有點激動:“會不會……會不會真是大姐兒?”
一彆經年,音訊全無,有時候她自己私下裡都會想,是不是容家一家子出了什麼事兒,卻又覺得自己這念頭太過不好,總是及時刹住,不敢深思下去。
此後三日,義成郡主好幾次催虞傳雄去探探虛實,他遣了人去北狄使臣所住的使館探問,來人回稟,那小娘子自從進宮那晚之後便被聖上留在了宮中還未出來。不過遣去的人倒是個細心的,探問到了那小娘子的名姓。
“什麼?叫容妍?”義成郡主急的團團轉,“她不會……不會是真被今上留到宮中了吧?”
蕭錦與先帝那些妃嬪關係處的不錯,但輪到今上的妃嬪就……
這也可以理解,虞家一早是蕭慎一黨,與蕭和一黨乃是對立麵的,蕭澤上台以後,能待見虞家才怪。
蕭澤不待見虞家,身為他後宮的妃嬪,也不可能冒著違逆今上的意去與義成郡主交好。
因此,自今上即位,義成郡主進宮的次數屈指可數,還都是新年各命婦進宮向太後皇後請安之時才有機會進宮。
蕭慎的妃嬪們皆因無子被挪到了宮中極偏遠的地方,便是太後自蕭慎駕崩,也是在宮內辟了佛堂出來,等閒不肯攬事,隻將宮中所有大事都交給了蕭澤的皇後去打理。
太後是個明白人,她一個無子的中宮皇後能夠平穩升到太皇,這一生隱忍了無數次,最終也算得上天眷顧,總算能夠在這位子上終老,哪肯與新皇後彆扭頭,招她不痛快?又不是正經婆婆!
義成郡主哪怕此刻很想弄清楚被蕭澤留在宮中的是不是容大姐兒,可是讓她即刻向宮中遞牌子求見,還真沒有什麼借口,也不知道能向哪一位遞牌子。
太後是除了新年外命婦朝賀之時,等閒不出來見人的。
就在第四天上頭,一大早虞傳雄上朝去了,義成郡主與虞小郎吃完了早膳,眼瞧著貼身的小丫環領著虞小郎去讀書,門上使人來報,門外有新晉的慧福郡主求見。
義成郡主也算得消息靈通之輩,慧福郡主的名頭卻是從未聽說過,門子那派來的小廝年紀又不大,能在後宅跑動的就是個將將十來歲的小子,四年前他還沒進府,還在莊子上玩泥巴呢。
“那慧福郡主長什麼模樣?”
她身邊的丫環見她疑惑的神色,便問那小子。
“慧福郡主……她就坐在馬車裡,長什麼模樣,小的真沒瞧見。”
義成郡主:“……”
她這裡正在猶豫,預備吩咐了下人去請,自己怎麼的也要整理一下儀容去院門口親迎,已聽得外麵紛紛亂亂,又有個小子竄了進來,“郡主,那位……那位慧福郡主她闖進內院來了……”
這是哪家子的規矩?!
義成郡主與虞家如今縱不被今上待見,在朝中一日日受排擠,可也不曾見過這麼沒規矩的郡主。她當時衣服也不換了,儀容也不整理了,氣衝衝踩了絲履便往外衝,直慌的丫環忙忙去打簾子,待她才出了房門,便瞧見直駛到主院門口的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身形修長的小娘子來,大搖大擺便往主院裡衝,隔得有些遠,又有院裡花樹掩映,模樣兒瞧不大真切,隻見她一張臉上搽的粉似乎有些厚,但那驕橫不可一世的模樣真真兒氣人!
蕭錦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有封號的郡主縣主不待主人家傳召便往人家家裡闖的,便是公主們也沒有如此不知禮儀的,當下真是氣的有點兒狠,蹬蹬蹬大步便迎了出去,還未到得近前,那慧福郡主便直衝了進來,竟然用跑的,嗖嗖跟幾下便往前衝,眼縫裡瞧見她,張開雙臂便撲了過來,一頭紮進了她懷裡。
……
慧福郡主今日妝扮齊整,還刻意上了妝,蕭錦都沒瞧清楚她的眉目,懷中便多了個溫暖的身子,衝力太大,撞的義成郡主朝後踉蹌了一下,正待發怒,已聽得一道軟軟撒嬌的聲音:“姨母--”
蕭錦:……
“姨母姨母,我可想死你了!”她雙手緊抱著義成郡主的腰,歡歡喜喜的叫著,隻差跳起來歡呼了。
這臭孩子!
義成郡主一巴掌拍在她仰起的腦門兒上,隻感覺手上沾了一層粉,嘴角都忍不住抽了起來,“你這是把半斤粉都拍臉上了吧?”伸手將她從懷裡推出來,擰著她的耳朵便往房裡拉:“回來這都多少天了?竟然還記得我這個姨母?少拿你那些甜言蜜語來弄鬼!”
她是真氣狠了!
這臭孩子回來都多少天了?掐指算算北狄使臣入京到現在,但凡有點良心都應該跑來瞧一瞧,讓她白擔心這麼些日子。
“哎喲哎喲,疼……疼……姨母您輕點兒,消消氣!彆弄疼了你的手指頭,都是我的錯兒都是我的錯……再擰下去耳朵要掉了,要嫁不出去了!”
義成郡主眉毛一挑:“……你怎的還沒嫁出去?”
當初這臭孩子行情也不錯的啊,模樣性情都沒得挑,怎的都十八歲了,還沒嫁出去呢?真是愁人!
她也不管容妍如何撒嬌討饒,直擰著這丫頭的耳朵拉到了房裡,將容妍的腦袋按到了麵盆裡一頓撲棱,中途這臭孩子竟然還敢掙紮,弄了她一身水,姨甥兩個折騰了一會,才將容臉上所有的妝容都洗掉才露出本來眉目來。
“白瞎了你這模樣兒,上了妝真是比不上妝難看太多,真是難看死了!”
義成郡主拿了麵巾給她擦臉,下手極重,擦的容妍眥牙咧嘴的叫,一半是蕭錦真用了點勁,一半是撒嬌,大聲嚷嚷好讓她心疼點。
蕭錦雖然手上十分的不客氣,可是盯著容妍的眼神卻慈愛極了,細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她還瞧見義成郡主的眼眶似乎都紅了,卻幾下將她腦袋上的釵子拔下來幾根,嫌棄的厲害:“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哪裡來的暴發戶呢!瞧你打扮的這副樣子!”
容妍的一頭烏發瞬間披散了下來,她索性賴到了蕭錦懷裡,笑的十分無賴:“我這不是乍然新貴,不狠狠顯擺一下哪裡對得住郡主的名頭?”
蕭錦在她臉蛋上狠狠捏了一把,“你這是打定了主意來氣我的吧?還顯擺!”
當麵被識破,容妍一點也不窘,還笑的一臉的諂媚:“我這不是打扮了來討姨母一樂的嘛。姨母一樂嗬,我再大的難處也都給解決了!”她今日穿著打扮是十分的土豪搶眼,甚至還有幾分嚇人。
給她梳頭的丫環當初見得她將盒子裡的釵子一古腦兒往腦袋上彆,委婉的勸說了兩句,被她製止了,又見她將半斤粉都要拍到臉上去,彆過頭去都不敢看有多慘不忍睹,因此今日慧福郡主出行,實是讓手底下這一幫奴婢們大開了眼界,總算見識了暴發戶是什麼模樣。
更彆提她身上衣瓽的配色,簡直就是……看多了傷眼睛。
義成郡主在她腦門上狠狠敲了一記,在聽得她“嗷”的一聲慘叫之後,終於覺得胸中怨氣消了不少,又喚了貼身丫環來帶著她重新去梳洗換妝。
這麼一折騰,等到容妍再出來,便已經煥然一新,身上穿的衣裙顏色淡雅,符合她一貫審美,烏發隻用了個碧玉的小冠子束著,用同色同實的釵子固定著,連耳朵上先前那沉甸甸的赤金明鐺也換成了滴水狀的翠色耳墜,腕間又有翠玉鐲子,清雅難言。
這套首飾完全是她從義成郡主的妝匣裡扒拉出來的,自己那一腦袋釵子以及耳間腕間的東西全扒拉下來,塞進了義成郡主的妝匣裡。
待得甥姨兩個坐定,義成郡主這才問起容家這幾年在外經曆,容妍遂講了起來,時光漫漫,年頭太久,蕭錦又問的很細,諸如她們如何逃亡,如何在北狄紮下根來,這些年容家又以什麼維生,無不詳儘。
待聽得有段時間容家父女是在馬市上替人相馬來賺銀子,不由氣恨:“當年阿爹教會他相馬,可不是有一日讓他淪落到拿這招來養活妻女的!”從始至終,她對容紹的意見都很大,待聽得容妍跟著他東奔西走,好好的女兒家卻做著男兒的事情,又是心疼又是氣恨愧悔:“當初我若是沒強硬將你接到府裡來,你如今也還平平安安在市井間生活呢。”
容妍目光一凝,笑的溫軟非常:“若是沒有姨母,我如今大約還是每日忙著隻知道賺點銀子,過著關門閉戶的日子,哪裡有這些年學到的東西與閱曆!姨母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姨母,當年能讓我在東林書院讀書,後來我去邊陲,這些年儘孝於阿爹阿娘膝下,又走過許多地方,走過的地方越多,知道的事情越多,讀過的書越多,便知天下之大,自己有多淺薄。若是永遠拘泥於後宅或者一商一鋪,又豈有如今的我?”
她是真心感激著蕭錦的愛護之心,這些話亦是發自肺腑,毫不作偽。蕭錦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你這孩子!”蕭錦伸手撫過她鬢間,“從來世間女兒,都是被拘在後宅裡的。便是像開國長公主那般的英雌,一生之中也是付出了極高代價的,連年征戰,身體受損,哪怕貴為公主,也孕育不了自己的後嗣。後來又與男人們拚殺在朝堂,一生苦心經營,待得祖皇帝駕崩,兄弟繼位,也對她充滿了猜忌防備之心。她一生為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當初一腔熱血付出的時候又豈能料到那般結果?你當她後來立誌將長公主府改建成書院隻是一片深情?那不過是一生習慣了忙碌爭鬥,陡然間不得不被迫退下來之後,寄托幽情而已。”她露出淡淡的嘲諷之色:“這世間真理從來隻掌握在男人手中,婦人不過是他們在外搏鬥廝殺之後,回到自家後院調劑放鬆的人偶而已。因此許多婦人一生唯有仰望丈夫,討好丈夫,奉承丈夫,才能獲得一世安穩。哪怕生心悖意,不肯屈意奉承丈夫,到得最後不過落得個孤耽寒衾,年華老去的結果。”
容妍心中湧上淡淡悲意,這也許就是蕭錦一生的寫照。她不肯屈從於丈夫,卻又不能獨闖世界,唯有躲在幕後權充幕僚,助虞傳雄一步步爬上去。
她過早的看透了男女情愛以及這世間規則,因此從不肯吝嗇的將情愛付予虞傳雄。
比起視愛情為生命的親娘蕭怡來,這對姐妹倆的世界觀真是天差地彆。
但是……連她也不得不承認,比起阿娘蕭怡來,更多時候她與姨母蕭錦相合地方卻更多。隻不過蕭錦的世界觀兩性論太過悲觀,或者她的更為積極也說不定。
“那就調/教個能夠乖乖聽話的男人來,而不是被男人所左右。”容妍調皮一笑,“不是自己去屈意奉承丈夫,而是讓丈夫來屈意奉承自己,討自己歡心,還又能夠千依百順!”
義成郡主被她給逗樂了,不由想起如今在秦家後院裡橫衝直撞的虞世蘭。
為人父母,總有極為矛盾之處。
一方麵舍不得孩子看清現實,怕她將來受苦受疼,另一方麵,又怕她太過看得清楚現實,過早理智明白,對這世間心生悲意。因此當初她教養虞世蘭的態度總是含含糊糊,帶著護短溺愛的態度,實則是怕將她身上那股天真莽撞的氣息早早磨滅。
倒是難為容妍,能在看透世間規則之後,竟然還鬥誌昂揚,一副要改變男女格局的可愛模樣,而不是理智的選擇依從於世間規則或者是一意孤行的獨自前行,比起她的消極抵抗來,要熱血太多。
“難道你挑中的人就是楚三郎?我聽說他如今可還是沒成親呢,再過幾年都要三十歲了,一把年紀性子肯定十分的固執,他能聽你的?”蕭錦露出打趣的神色來。
容妍握拳:“那就騎驢看唱本!”
甥姨兩個談天說地,不知不覺間便到了午時,蕭錦留飯,容妍欣然從之。
待得虞家請來的西席放了虞小郎回來用午飯,見到粉雕玉琢的虞小郎站在那裡打量她,容妍調皮心起,上前去捏他的臉蛋——當年她離開的時候,虞小郎還是圓滾滾的小肉團子一枚,年紀太幼,根本不記事。
“男女授受不親!”虞小郎板著小臉一本正經的扭過頭去,以逃避她的狼爪。
他的年紀跟容妍當初去四合之時,容謙的年紀相若,眉目間有幾分虞世蘭的影子,可愛非常,直惹的容妍笑的前仰後合,非要伸出爪子來揉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