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妍靜了一刻,才低低呼一聲:“奶娘——”
何氏如今手裡也寬裕,這會兒是來給她添妝的,身後跟著的林大姐林二姐皆有禮物奉上,隻不過都是何氏準備的。
鄔家家境普通,拿出添妝禮不難,難就難在要能拿得出手的。
莊家就更不必說了,一家子不事生產,僅靠幾畝薄田以及莊秀才在外幫閒得些兒賞錢之類過活,有時候還要靠林家接濟,便是今日林家姐妹倆參加喜宴的衣服首飾也是義安公主吩咐下去,周嬤嬤讓丫環準備的。
林碧月摸摸頭上的釵,金屬冰涼的觸感,總不能將義安公主吩咐置辦的轉頭撥下來當容妍的添妝禮吧?
何氏早料到這些,從袖中拿出金釵三雙來放到了丫環捧著的朱紅漆盤之上,已經陸續有幾位夫人來過了,裡麵放著的皆是她們留下的添妝禮。
“這是我與大姐兒二姐兒給郡主準備的添妝禮。”她眼眶有幾分濕意,誰能想得到當初連身份也不敢曝光的容妍,能有今天這般盛大隆重的婚禮呢?
還好她長的很好,哪怕在林家小小年紀辛苦了幾年,等她回到義安公主身邊之時,還是個聰慧能乾的小娘子,不負公主當年所托。
何氏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林碧雲手裡還挽著個小包袱子,打開來放到了妝台前麵,給容妍瞧:“這是我閒來給你做的幾個荷包跟繡的帕子,給你自用也好,送人也好。”
她的繡活精致,儘得何氏真傳,十分的出色,便是容妍房裡侍候的婆子丫環們也連連稱讚,還有個婆子多嘴誇了句:“林家大娘子這繡活兒真是出色,便是公主府裡最好的繡娘也比不上。”
林碧雲便罷了,她素來從不把人往壞處想,林碧月這幾年卻是在莊家與婆母小妾的鬥爭鬥勇中新獲得了一項技能:聽話聽音。
一句話聽到她耳裡,她便要掰開了揉碎了細細的回味,尋出潛台詞來。
哪怕這句話原本沒有潛台詞,也能給她找出來。
那婆子不過是隨口拿來比喻,要知道容妍身上這套嫁衣便是府中最為靈巧的繡娘日夜趕功而成,足繡了兩個月。繡成之後,掛到郡主房裡,不知得了多少人稱讚,都誇這嫁衣繡的好。
但聽在林碧月耳裡,便又聽出彆的味道來,頓時冷哼一聲,下死眼盯著那婆子瞧了幾眼,“你當誰都是卑賤的奴婢出身呢?!”
她也不過是告訴那婆子,林碧雲乃是良家婦,跟她這樣的奴婢身份不同,彆拿公主府裡的繡娘來與林碧雲相提並論。她原意是強調林碧雲的身份,不想卻無意之中影射到了何氏身上,待醒過味兒來,再去瞧何氏的臉色,真是極為後悔。
隻因容妍房裡此刻不止有丫環婆子,還有方才進來的官家夫人,也不知是誰家的三名貴婦人進來添妝,聽得這話頓時掩口輕笑,她們也不多說什麼,隻添了妝對新娘子又說了幾句吉祥話兒,這才一臉諷刺笑意的瞧了林家母女三人一眼,出去了。
待她們出得門去之後,議論聲便很快從房門外傳了來。
“本來便是康王府舊仆,還當撫養了郡主便身份高貴了起來?”
“可笑那丫頭的眼睛都要長到頭頂上去……”
“不過是個舊仆儘了忠,公主也太厚道了,還接了府裡來參加喜宴,早該給點財物打發了呢。”
……
容妍猛的坐了起來,臉色變的十分難看。她的本意是接了何氏以及兄弟姐妹前來參加喜宴,卻不曾設想當著她的麵兒,也能聽到這般難聽的話。
容國公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國公府的一舉一動。
權貴圈子裡,奴婢對主子儘忠乃是義務,可是主子恤奴仆卻是恩德。
哪怕脫了奴籍,可是到底出身瞞不了人,追根究底,何氏出自康王府這卻是事實。
何氏忙將她按著坐了下去:“郡主急什麼?那幾位夫人說的原就是事實。”她是奴婢出身沒錯兒,這也沒什麼可掩飾的。
今日乃是容妍大喜之日,她卻不忍教這孩子為自己而生氣了。
“郡主快坐下來吧,還要描眉化妝呢。再說了,原本身份尊卑有彆,都是公主抬愛呢,能看著郡主出嫁,我便十分高興了。”
這卻是她的心裡話了。
何氏是自小做人奴婢的,恪守尊卑,對主子儘忠的念頭早就刻在腦海裡了,況如今在義安公主麵前,也完全沒有抹掉舊日的習慣,習慣了謙卑順從。若真是讓義安公主拉著她去那幫貴婦人圈中走一遭,她恐怕會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另外一個便是,這些貴婦人們全都身有誥命,光是磕頭見禮都要累死。
何氏所求,不過是親眼看著容妍出嫁,她如今已經親眼瞧見,心願已足,餘者倒全然不用計較。
她這樣的身份,也計較不起來。
若是容妍在大喜之日跑去與這幫婦人們大鬨,哪怕本意是為了她討回公道,可是實際上卻會淪落成笑話一樁。
——若無撫養容妍之事,又以乳母身份前來參加喜宴,何氏母女三人恐怕連國公府的大門都進不了。
平民與官員權貴之間隔著的是深深鴻溝,不是輕易能夠跨過去的。
義安公主也知這一現實,哪怕她將何氏奉為上賓,隻除了讓前來參加喜宴的官眷們不願與之同桌之外,於這些官眷以及何氏來說,都是種侮辱。
對於何氏,她身份上的差異哪怕坐到上賓,恐怕也誠惶誠恐坐不住。
對於那些官眷們,哪一位願意屈尊坐在商戶婦人下首?
喜宴之上的位子,都是按著身份地位早早就安排好的,義安公主若真這樣做了,不但會被人背地裡笑話失心瘋,恐怕還會遭到禦史彈劾,認為容國公府內宅不肅。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基礎的都做不好,談何治國平天下
容妍被何氏按著坐下,何氏伸手去拍拍她緊攥著的手,隻覺手背之上忽然一燙,已經被接二連三的熱淚砸中,她聽到容妍低語:“阿娘,對不起!”
她的本意並非是要何氏來受辱的,隻是環境如此,卻不在她的考慮之內了。
何氏拿了帕子輕輕替她拭淨了麵上淚:“還沒出門怎的就流起離娘淚了?快彆哭了!能親眼看著你出嫁,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生怕她心裡存了這心結,便小聲附耳道:“待得你成親之後有空家來,我親自下廚給你做好吃的。”
“我早就不貪嘴了……”容妍擦了淚,頗有幾分嬌嗔之意,可是瞧著何氏的目光卻充滿了歉意。
早有人上前來服侍容妍穿戴上妝,嫁衣一層層穿上去,頭發被高高束了起來,鳳冠霞帔,腰間配飾皆是成雙成對,腕上龍鳳金鐲重的她覺得像鐐銬,假如再來個腳鏈,她都要考慮自己這不是出嫁而是要下牢了。
大長公主進來的時候,隻除了容妍,房裡所有人都跪下請安。
不是容妍不肯跪,實是她覺得自己頂著一腦門子重物,想要行個禮萬一把脖子扭折了——性命堪虞啊。
待她緩緩起身,蕭淑已經到了近前,將她按著肩膀又坐了回去。
“快坐下吧,這身行頭可不輕,今兒就免了這虛禮了。”
她是過來人,自然知道新嫁娘頭上頂著的這些東西的重量。
“多謝公主殿□恤。”
蕭淑扭頭朝著蕭怡笑:“阿妹,你瞧你家阿妍,應該叫我做姨母的,叫什麼公主殿下啊?”
除了各地藩王家的郡主們之外,蕭淑還真沒什麼親姐妹,算起來所有的都是堂姐妹,隻不過蕭錦蕭怡血緣關係上又遠了一層,感情上蕭淑卻與蕭怡更近些,自小就處的好。
“等你添了妝,若是真添了好東西,我讓我家阿妍再改口叫姨母也不遲啊!”
義安公主說笑著,示意大長公主腳下跪著人呢。
蕭淑笑道:“都跪著等著領賞嗎?還不快起來!等你家小郡主出嫁了,回來你家公主哭起來,再領賞也不遲。誰讓她生個閨女千伶百俐,這會兒讓她人財兩空,心痛肉也痛一痛。”
地上跪著的眾人都起了來,林碧月偷偷打眼去瞧大長公主,發現這一位,雖叫著義安公主阿妹,卻瞧著委實比義安公主年輕上許多,保養的極好。
大長公主感受到有人在打量,打眼一瞧,不覺便皺眉:“阿妹,這是哪裡來的——”後麵半句話卻未曾說。
若非今日是容家喜事,被個尋常婦人這般打量,蕭淑早吩咐拖下去打板子了。
義安公主將何氏母女三人介紹了一番,何氏重又帶著兩女下跪見禮,大長公主見得何氏謙恭,那眉頭才稍稍鬆開了一點,隻淡淡一句:“這婦人倒是個好的,退下去!“便命得她們母女退下。
何氏帶著兩女兒從容妍閨房裡退了出來,林碧月還要回頭,恨不得扒在門框上瞧熱鬨:“阿娘,這位是……大長公主誒,阿娘我們留下來瞧一瞧她給阿妹添妝,送什麼好東西了。”
來了國公府,她算是開了眼界了。
不但好些吃的用的叫不上名兒來,便是容妍房裡那些首飾嫁妝也讓人眼花繚亂。
何氏恨不得回身給她一個嘴巴子:“還不快走!方才大長公主已經不高興了,你若是再多嘴多瞧,小心被拖下去打板子!”
林碧月在小戶人家裡長大,不知大戶人家的規矩,這原也沒什麼出奇,可是何氏卻是知道的。
今日她放肆的打量大長公主,已有冒犯之嫌,若真是被打板子,那是打了也白打。
房裡蕭淑待得林家母女離去,給容妍添了妝,乃是內造的兩套頭麵,又有跟在大長公主身後的官眷們也紛紛表示。待得添妝完畢,照例是說些吉祥話兒,這才相偕離去。
待得外麵的喜宴進入尾聲,楚家迎親的隊伍也到了門首。
今日是秦二郎領著一幫人攔門,林楠與容謙也在其內,又有裘盛洛豐等通家之好的兒郎們充做兄弟。
楚君鉞一瞧見竟然是秦二郎攔門,頓時笑了起來,連十一郎也在旁嘀咕:“不怪我去請秦二郎來迎親,他卻不肯來,原來是充做女方親戚了啊?!”
不妨這話被秦鈺聽到,他不禁笑的洋洋得意:“什麼叫充做啊?我本來就是女方家親戚。楚三郎啊楚三郎,你也有今日啊!”沒成想也能落到他手裡。
秦鈺擺出要大乾一場的架勢來,洛豐裘盛等人也牢牢堵在門首,連北狄副使阿木爾也從喜宴上跑來湊熱鬨,一著急跑出一嘴的北狄話來,大部分人聽不懂,卻樂的哈哈大笑。
其實阿木爾話裡的原意跟秦鈺差不多,翻譯過來就是:楚三郎,你今日可落到我手裡了!
容家門首,竟然被這幫人堵的嚴嚴實實。
事實證明,一幫烏合之眾還是難敵楚家三郎的近身護衛。
楚三郎將娶親當成一場攻城戰來指揮,不過半盞茶功夫,國公府大門便告失守,敗軍之將秦鈺抓著他的袖子恨不得痛哭流涕:“楚三郎你怎麼能這樣?”竟然粗暴的直接拿武力輾壓過來,害他準備了許久的攔門詩都沒用上。
親,這跟約定俗成的不一樣喲!
楚三郎笑的頗有幾分春風得意,安慰的一爪子將秦鈺拍開,又一巴掌按在嘰哩咕嚕一著急又往外冒北狄話的阿木爾臉上,將他按的消了音,這才雄糾糾氣昂昂的跨進了國公府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卡了兩天,終於磨出來一章肥的,是肥的喲!
難道是我要重振雄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