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想要踮腳敲她腦袋,奈何身高不夠,隻得作罷:“要是變成大英雄那麼容易,整個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沒關係啊,人這一輩子,總不可能隻有斬妖除魔。”
她雙手叉著腰,繼續仰頭說:“你看,我今天很餓,去飯堂吃了頓飯,整個人都是又飽又開心,對於我來說,那個廚子就很了不起;還有夫子、農夫、樂師,一個人的一生裡,總會出現有意義的時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薑霧眨眼:“你們如今在做什麼?”
楚明箏抱著長笛:“我在蒼梧仙宗,明玉憑借一已之力,創立了小有名氣的商鋪。”
兩個女孩嘴巴張成大大的圓。
明珠跺腳:“虧我還來安慰你們,這不是很厲害嗎笨蛋!”
明玉淚眼汪汪地吸氣,跟孩子一樣癟了癟嘴。
“還有啊,以後想到我們,不要再覺得難過啦。”
薑霧溫柔笑笑:“當了這麼久的朋友,如果隻能變成你們心裡的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箏忍著眼淚看向她。
“分離不是相遇的意義,一起經過的時間才是。回想起我們的時候,多想想大家玩過的遊戲、說過的話、看過的話本子,讓我們變成能讓你們開心的朋友吧。”
她說:“也不要忘記,我們一起許下的願望哦。”
明珠點頭:“這一次,我們來好好道個彆吧。”
冬風溫溫柔柔地過,撫過魔氣之際,揚起微不可查的煙塵。
往更遠一些的地方看去,當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經長大,比保護過他們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們……一直沒來得及對你們說。”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子們身前,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你們是我們所有人的英雄,大家從未忘記過。”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門。”
他身後的少女揚聲,用力擦了擦滿臉的眼淚鼻涕:“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師妹了――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的!我有超努力在練功!”
更遠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牆角落。
執念消散以後,殘魂會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間。伴隨幻境退去的此時此刻,殘魂們的身影已漸漸透明,不過多久便會消失。
“我就說你資質很好吧!有沒有興趣拜個宗門?我看那蒼梧仙宗就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
趙宗恒一如既往嘮嘮叨叨,滿嘴叭叭著停不下來:“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瘦?你不會還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趕快吃點肉養養,否則哪個姑娘會喜歡你啊!”
“對了,還有你的脾氣。試著多和彆人接觸一下嘛,明明不是壞孩子,隻要多說說話,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說罷微頓,似是見到什麼令人愉悅的景象,目光向遠方一挑:“好像有人來找你了。”
謝尋非徒勞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謝。”
他聲音很悶,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露出有些遲疑的神色:“當初在龍城裡……你還想說什麼?”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揚唇笑笑。
“我想說啊。”
一隻手將他輕輕一推,伴隨著泠然含笑的聲線:“不要回頭看,一直往前去吧。”
無需被過去的陰影禁錮,抬頭向前,迎接全新的人與事吧。
天邊烏雲蔽日,隻剩下幾縷殘陽照影,當謝尋非側身,察覺到一縷若有似無的風。
黑漆漆的雲朵翻湧如潮,被風輕輕吹到旁邊,朗朗明日終於掙脫禁錮,灑下飛旋清淩的柔光。
在錦緞那樣鋪開的大雪裡,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來,風與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腳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抬起腦袋,瑩潤晶亮的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蘿咧嘴朝他笑:“謝哥哥!”
再一回頭,趙宗恒已然不見影蹤。
“謝哥哥,我從師兄師姐那裡拿了些藥,都可以修複經脈和識海。”
小女孩手裡抱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快凍僵的小短腿瑟瑟發抖,身子則被鬥篷裹成一個圓球,看上去生澀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著她通紅的臉,半晌,露出一抹極輕極淡的淺笑。
“多謝。”
謝尋非順勢蹲下,將她手裡的藥瓶一一接過,末了輕抬長睫,眸光倏忽動了動:“臉怎麼這樣紅?”
“喔。”
說起這個話題,秦蘿苦惱地皺了皺小眉頭,用手揉一把紅撲撲的側臉,如同告狀一樣拔高聲音:“好多師兄師姐都想捏我臉,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來的!”
謝尋非沒接話,目光靜靜一抬。
秦蘿不胖,但幼崽的臉頰天生帶著圓鼓鼓的嬰兒肥,像兩個白色小圓球似的往外塌。至於皮膚本是毫無瑕疵的白,如同一塊平滑鋪開的玉,如今蒙上淺淺緋色,仿佛霧氣那般暈開。
看上去,似乎的確很好摸。
謝尋非直來直往慣了,從不講太多客套,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右手便從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臉上:“像這樣?”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彆人的臉。
這是他曾經不敢去奢望的動作。
冬日森寒,秦蘿側臉卻是暖呼呼的熱。
那是種極為奇妙的觸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實質的水,或是被捂得熱熱的雲,指腹輕輕劃過,仿佛隨時都會陷入其中。
比起無止境的廝殺,要令人安心許多。
“對對對,就是這――”
不對,絕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秦蘿連連點頭,就差誇獎謝哥哥神機妙算,隻可惜說到一半,腦瓜子終於轉了過來,兩隻杏眼瞪成銅鈴:“你你你趁機捏我!”
她才不傻呢!這個人他欺負小孩!
“你也捏過我。”
謝尋非毫無愧疚之心,說罷覺得古怪,隻得又補上一句:“――的魔氣。”
秦蘿想要反駁,卻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簡單,她眼看自己一張小嘴叭叭著說不出話,乾脆把心一橫,也抬手捏住了謝尋非的臉頰。
秦蘿用的雙手,輕輕往兩邊一拉。
於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裡惡名昭著的小瘋子頭一回被人捏住臉頰,從(o o)變成了( o o )。
和她臉上的觸感完全不一樣,秦蘿想。
謝哥哥的皮膚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鬆的肉。她打從心底裡感歎:“謝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沒記錯,謝哥哥好像還吃過樹葉拌雪花,衣服也總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涼涼沒有溫度。
小朋友覺得有些難過,眼睛裡的笑淡了不少:“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謝尋非吸了吸涼涼的空氣:“蒸鹿尾燒花鴨。”
“哇――你居然還記得!”
她之前隻漫不經心提過一回,沒想到對方一個字也沒有忘。這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秦蘿被取悅得開心,用力點點頭,把謝尋非的右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
這是個拒絕的動作,代表她並不想被觸碰,少年眸色無聲一暗,沒出聲。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蘿並沒有鬆開他的手腕。
“這隻手好冰。”
渾圓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來,搓了搓他傷痕遍布的掌心,緊隨其後,是一團溫熱的氣。
秦蘿低著腦袋,嘴巴像鼓鼓的倉鼠:“幫你呼呼。”
……什麼啊。
熱氣一點點蔓延在皮膚,帶來絲絲縷縷的癢,謝尋非彆扭地動了動指尖。
“駱師兄說,他已經把所有事情告訴了我們門派裡的長老,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來龍城了。”
秦蘿說著抬頭:“謝哥哥,到那時候,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這是他從未聽過的詞語,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蘿見他默然不語,唯恐遭到拒絕,仰頭眨了眨眼睛,聲線更柔:“謝哥哥謝哥哥謝哥哥,好不好嘛。”
她說話時帶著笑,澄淨瞳仁中盛滿純粹的期待,被陽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細細綿綿的小奶音微微上揚,毫不掩飾撒嬌的味道,清清脆脆響起來,能叫人耳根子發軟。
哦呼。
識海裡的伏魔錄猛吸一口涼氣,捂住並不存在的心臟,軟趴趴躺倒在地。
謝尋非沒說話。
準確來說,他不知如何回應這樣的情緒,頭一回生出了手足無措的倉惶,心裡有個小人緊緊繃直身體,原地跳了跳。
然後開始原地跳躍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發熱,垂眸避開那道過於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動,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涼的雪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