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望呆呆看著她。
不知怎地, 男孩聽見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這是從未有人對他說過的言語,赤誠而直白,如同一團橫衝直撞、絲毫不講道理的熱氣, 轟地一下湧入心頭,把整個胸膛渾然裹住。
他有些難以承受如此純粹的善意。
娘親在他出生後不久撒手人寰, 從記事起, 爹爹便將他稱作一無是處的災星。
先是娘親的離去,緊隨其後, 父親經營的商行逐漸負債累累,不得已落入如今這般窮困潦倒的境地,連吃飽都成了問題。
於是父親開始借酒澆愁,閒來無事, 就會用棍棒、木條、凳子或彆的什麼東西打他。
住在隔壁的許姨說, 那是個無能又暴戾的男人, 曾經便對妻子拳打腳踢, 造就她一副孱弱多病的身體;商行之所以日益虧損, 更是因他毫無經商頭腦,與陸望沾不上半點關係。
陸望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日複一日、長達多年的辱罵早在他心裡紮了根, 成為難以消磨的印記。男孩時常去想,自己的確膽小懦弱,渾身上下找不出任何優點, 遭到父親的厭惡,似乎也是理所應當。
秦蘿說……要保護他。
陸望被她看得有些緊張, 抿了抿滿是血口的嘴唇,又匆匆把頭低下去。
他不像她與江星燃, 擁有遠超常人的天賦與無憂無慮的出身,作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 他非但瘦弱又膽小,甚至連靈力也沒有。
這樣的人,怎麼會成為大英雄呢。
更何況蒼梧仙宗很快就要走了,仙門高高在上,他們之間的距離遙不可及,此次一彆,恐怕再無重逢的時候。
秦蘿所說的這些話,一定隻是看他可憐,情急之下講出來的安慰。陸望心知肚明,仍然有點不好意思:“謝……謝謝你。”
完完全全是哄小孩的語氣。
秦蘿瞧出他的心思,睜大雙眼加重語氣:“是真的!”
然而莫說陸望,就連伏魔錄也在識海裡唉聲歎氣:“雖說是安慰人,但把話說得這麼大這麼滿,也不怪他不信嘛――我教你啊,像陸望這種情況,隻需要說些‘前途順暢’、‘未來一定會變得更好’之類的話就好。”
不是它刻薄,這男孩看上去溫吞又瘦弱,絕對是個受欺負的主,成不了多大氣候。
這樣的人生悲劇它見得多了,身體本就不好,無法踏入修道之途,念書的機會又被毫不留情剝奪,一輩子從此了無希望。以陸望的現狀來看,以後要麼被他那個混賬爹爹活活打死,要麼在庸碌無為裡蹉跎一生。
對這樣的人講什麼“拯救所有人的大英雄”,哪會有誰願意相信。
秦蘿想說的話一股腦憋在肚子裡,奈何天機不可泄露,隻能徒勞與陸望大眼瞪小眼,半晌,賭氣般鼓了鼓腮幫。
他們都不信,她偏偏要做到。
秦蘿已經在心裡悄悄打好了算盤。蒼梧仙宗的長老不久便會到來,到那時,就算死纏爛打,她也要讓長老為陸望測試資質。
從伏伏的話聽來,天生劍骨定是難得一遇的奇才,等陸望天賦被察覺的那一刻,他一定會很開心。
這樣想一想,秦蘿也覺得高興。
她隻是個被嬌寵長大的小孩,在包紮療傷一事上笨手笨腳,等棉帕擦過陸望臉上醒目的血跡,止住涓涓淌動的嚇人鮮血後,秦蘿決定和他一起前往醫館。
要是任憑她胡鬨,男孩很可能變成一個糊滿藥膏的風乾木乃伊。
“醫、醫館?”
陸望聞言一愣:“不、不用,隻要過上一夜,這些傷就、就能結――”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匆匆眨眨眼睛,把話鋒一轉:“家裡有、有藥,我自己擦一擦就好。”
拳打腳踢對他來說全是家常便飯,從小時候的默默嗚咽,再到後來的習以為常,陸望已經總結出了經驗。
若是流了血,便用家裡的粗布帕子將血跡擦去,敷上一些野外的藥草;若是紅了腫了,等它自行消退便是,反正不會死掉。
但麵對秦蘿的時候,這種事情似乎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不然她肯定又要擔心。
“我身上有更好的藥,可以讓醫館裡的姐姐幫你擦。”
秦蘿嗓音清脆:“超有用的!很快就不會疼了。”
像冬天裡破開雲層的太陽,帶著勢如破竹的暖意。
心裡仿佛有某處角落在溫柔塌陷,陸望用指尖輕輕按了按袖口,低聲應她:“謝……謝謝。”
“不用謝。”
被裹成圓圓一團的女孩咧嘴一笑,似是突然想到什麼,猛地低下腦袋。
地麵上散落著碎片般的書頁,零零散散掉了滿地,幾乎融進同樣潔白的大雪裡。
他看見秦蘿伸出手去。
冬天冷得過分,寒氣能生生刺入骨頭,因為塗藥,秦蘿脫下了毛茸茸的手套,此時右手一抬,便顯出圓潤的指尖。
與他醜陋的雙手截然不同,劍聖之女的皮膚毫無瑕疵、粉白柔滑,因為太冷,原本瑩白如玉的手掌已然成了通紅顏色。
她把手伸向片片紙張,抖落上麵冰冷的雪屑,被冷得打了個哆嗦,卻一個字也沒說。
陸望想告訴她,其實已經沒用了。
父親不會再讓他繼續念書,從今以後,他是真真正正地沒有了任何希望。
可男孩終究沒有開口。
那是他被父親撕碎踐踏、宣布徹底破滅的未來,此時此刻,卻被秦蘿無比珍視地對待,一點點拾起,重新拚合成原本的模樣。
不知道緣由地,陸望莫名覺得眼眶發酸。
兩個小朋友蹲在雪地之間,一同低著腦袋,撿起地麵上散落的書冊殘頁。
鵝毛大雪飄飄揚揚落下來,堆上兩個毛茸茸黑漆漆的腦袋,秦蘿輕輕一晃,就散落出蒙蒙的一片白。
她手裡抱著越來越多的書頁,有時無意間看一看,就見到上麵漂亮工整的字跡。
陸望寫的字一筆一劃,即便秦蘿看不懂其中有些段落的意思,可他落筆乾淨自在、飄逸雋朗,隻需瞧上一眼,便是視覺上的美好享受。
嗚哇。
秦蘿想,他認識好多字,寫字也比她好看許多。
四周安靜極了,陸望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身邊的秦蘿卻是滿嘴跑馬。
“你沒比我大多少吧?怎麼認識這麼多字!這個長得像綠豆糕的念什麼?還有還有這隻小雞!”
“你手上有傷,不要碰雪啦!我一個人來就好。撿東西這種事情又不難。”
“你知道嗎?我們蒼梧仙宗有座特彆特彆高的山,就算到了冬天,也能像春天那樣,到處都是綠油油的,滿山全是花花草草――我還在那裡看見過大熊貓!”
一個人居然能連續不斷說這麼多話。
陸望認真地聽,因為嘴笨,隻能偶爾正色回答幾句,大多數時候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應一聲“嗯”。
“然後是――好啦!”
紙張嘩啦啦一響,陸望拾起眼前最後一張碎頁,甫一抬頭,見到小朋友亮晶晶的雙眼。
“不用謝。”
秦蘿揚了揚下巴:“我們是朋友啊!朋友就應該互相幫助的。”
……朋友。
陸望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詞語了。
他總是鼻青臉腫地上學,把許多孩子結結實實嚇上一跳,不敢接近。
學堂裡也有許多善良的小同窗,會時常送他一些療傷的藥物,但除此之外,便幾乎沒有其它交流――
曾經有幾個孩子願意與他做朋友,大家一起回家的途中,遇見了陸望爛醉如泥的父親。
男人發瘋一般地破口大罵,甚至神誌不清想要動手,將所有人嚇得四處逃竄。這樣的情景發生過不止一次,直到男人對某個孩子揮動了拳頭。
他徹底失去了與同伴們並肩而行的勇氣。
從那以後,陸望就不再嘗試去交朋友。
把書冊先行放進儲物袋,便到了前往醫館的時候。
秦蘿在心裡打著待會兒的小算盤,下意識覺得有些緊張。雪夜的小巷映襯了流水一樣的月光,她本是躊躇滿誌地離開巷道,踏入大街的刹那,卻不由一滯。
街道綿長寂靜,路邊的燈火搖曳不定,在層層暈開的昏黃色澤裡,站著個身形高瘦的男人。
在他身邊,是一段漆黑的大字:[陸望之父。好吃懶做,沉溺濫飲濫賭,敗光家產,一落千丈。為賺取錢財,將親生骨肉轉賣於黑市,令其慘遭破體取骨。因酗酒過量,壯年暴斃。]
就算標注了拚音,一段話裡也全是她看不懂的字和詞語。
幾近於條件反射地,秦蘿向右一步,擋在陸望身前。
“不用這麼拘束嘛。”
男人一改平日裡的暴戾凶惡,居然朝她笑了笑:“我是陸望的爹爹,你就是蒼梧仙宗的秦蘿,對吧?”
他雖然在笑,給人的感覺卻是愈發糟糕。男人生得高大卻骨瘦如柴,陰冷殘暴的氣質若隱若現,勾起嘴角的瞬間,如同一隻伺機而動的蛇。
秦蘿腦子轉不快,好在第六感強得驚人,對麵站著的家夥是好是壞,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她討厭眼前這個人。
“惡心死了。這家夥想做什麼?”
伏魔錄冷嘖:“他應該不敢對你動手吧?否則蒼梧仙宗那些人動起手來,十條命――十萬條命都不夠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