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山, 下山的路途要顯得匆忙許多。
神廟裡原本蟄伏著五隻邪魔,如今被傅清知斬殺一隻,被同伴的五十八刀殘害一隻, 抱著同伴的屍體悔恨痛哭一隻,以及正打得火熱、近乎達到忘我境界的兩隻。
山頂之上刀光劍影, 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然而凝神一瞧,才發覺位於戰場中心的, 清一色全是邪魔本魔。
“它們應該不會追上來吧?”
傅清知匆匆扭頭,手中依然緊緊握著長刀:“廟裡那兩個……是不是打起來了?”
姬幸將其中兩個大塊頭耍得團團轉,這會兒興致正濃,一雙琥珀色瞳孔隱隱發亮, 如同潛藏在夜裡的狐狸或貓:“那群家夥全是一幫蠢貨。不過也對, 既然是麵對練氣階段的試煉, 一定不會設置太難, 它們的修為已是極高, 倘若有了神智,恐怕任誰也過不了。”
被摔得委委屈屈的江星燃吸了吸鼻子, 兩隻眼睛紅成兔子,拚命往嘴裡塞止痛療傷的靈丹。
“不過,”傅清知神色微頓, 看向秦蘿手中抱著的長劍,“麵對築基中階的對手, 秦蘿師妹竟能從它手中奪得鎮邪劍,實乃勇氣可嘉。”
秦蘿被誇得不好意思, 紅著耳朵嘿嘿笑了兩聲。
鎮邪劍不愧是試煉裡的終極道具,誠誠懇懇貫徹了“神器”這一頭銜, 隻需堪堪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凜然靈氣。
她涉世不深,尚且分不清法寶的高低品階,隻覺得這把劍看上去極為漂亮。
劍身狹長,寒鐵於夜色中散發出幽藍微光,晃眼瞥去,好似自天邊流瀉的道道銀河。冰霧一樣的白氣氤氳繚繞,纏繞在劍身之間,拿在手中,甚至能感受到冰冰涼涼的觸感,可能是伏伏口中提到過的“劍氣”。
真好看。
秦蘿忽然毫無由來地想,如果陸望也能拿上這樣的一把劍,肯定與他十分相配。
陸望以後的劍,一定會比它更強吧。
趁著山頂的邪魔還沒反應過來,一行人匆匆穿過密林。抵達山下小鎮的時候,鎮子裡盤踞的黑氣比之前更濃,四處可見鬼影重重。
“看來陣法已被毀壞大半,不少妖邪都破陣而出了。”
傅清知蹙眉:“必須儘快前往陣眼,否則屆時陰蝕禍世,我們必敗無疑。”
這並非聳人聽聞,而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既然神廟裡的怪物能有築基中階,作為本場試煉的最終任務,陰蝕妖必然已經到了築基巔峰。
他們這裡的最強戰力僅僅停留在築基初階,對付陰蝕已是十分困難,更不用說到時候邪魔儘出,其中不知還有多少練氣築基,相當於增加了整整一倍的難度。
難上加難,難於登天。
一旦陣法徹底毀壞,通關幾率基本為零。
一旁的江星燃點頭:“陸仁嘉師兄應該還在醫館吧?他一定知道整個大陣的陣眼所在。”
秘境之外,宋道長哼哼笑了兩聲。
“不是我說,這新月試煉的難度果然名不虛傳。秦蘿把陸仁嘉搞到手後,比彆人省去了多少功夫。”
宋道長道:“鎮邪劍的藏身之處、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還有陣眼所在的位置――他們的速度已經超出彆人許多,如今看來,居然還是時時處在危急關頭,可想而知對於其他按部就班尋找線索的弟子來說,時間有多麼不夠。”
“不設得難一些,怎麼稱得上‘試煉’呢?”
另一名長老哈哈笑:“更何況新月秘境的獎勵那般豐厚,總不能人人都可以拿吧。”
自從秦蘿等人入山,前來旁觀水鏡的修士就越來越多。
對於秦蘿,絕大多數人起初都懷抱著看熱鬨的心態,想瞧瞧這位被寵壞的混世魔王究竟會惹出什麼亂子――尤其在她身邊,是同樣怪脾氣的江星燃和姬幸。
然而想象中的內訌並沒有發生,這群小孩居然一板一眼走完了劇情,並根據陸仁嘉提供的線索,在不可思議的時間內拿到了鎮邪劍。
簡直是個奇跡。
更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秦蘿縱身向前,於千鈞一發之際、在築基期邪魔的威壓下,一把抱住鎮邪劍的瞬間。
沒人能想到,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女孩會做到這種地步。在九死一生的抉擇下邁步向前,是許多成年人都不具備的勇氣。
“這孩子……倒是與曾經頗有幾分不同。”
有人低聲道:“當初她掄琴保護陸仁嘉,亦是冒了生命危險。”
“秦蘿也算是終於豁出去,在生死之間走過一遭了。”
墨門長老思忖道:“他們接下來的任務,隻剩順著陸仁嘉的指引找到陣眼,再把鎮邪劍放入其中。這事兒不難,一柱香的時間便能做到,隻不過事成之後,應當把試煉的頭名給誰?”
“傅清知吧?”
一個看熱鬨的青年摸了摸下巴:“傅清知是他們之中修為最強的,方才獨自對上兩個築基邪魔,居然並未落於下風。我敢打賭,要論修為、身法與膽量,秘境裡沒誰能夠勝過她。”
“這樣說不對吧。如果獨獨以修為確定魁首,不如去參加武鬥會。”
宋道長立馬反駁:“把陸仁嘉救活的是誰?親手拿到鎮邪劍的是誰?秦蘿啊!她不是魁首誰是魁首。”
齊薇睨他一眼:“喲,也不知是誰曾當著大家的麵說,要好好看看那孩子能搗出怎樣的蛋。宋道長,如今怎麼還有兩副麵孔呢?”
宋道長訕訕笑笑:“前輩莫要笑話我了,這不是沒想到嗎。”
這真不怪他。當初秘境剛剛開啟的時候,任誰都不會料到,秦蘿的表現會這樣亮眼。
“那都是沒影的事兒,魁首的位置,屆時自會留人來當。”
江逢月柔聲笑笑:“還是先關心關心如今的進展吧――他們已經抵達醫館了。”
江逢月所言不虛。
山裡陰森黑暗,醫館則是燈火通明,被燈籠映得一片亮堂,宛如白晝。
陸仁嘉好歹是個仙門弟子,因有他守在這裡,醫館成了一處人群聚集的避風港。陣法符咒被貼得到處都是,邪祟掠過,被靈力重重一灼,發出聲聲哀嚎。
除開陸仁嘉,許多參與試煉、尚未解開謎題的弟子也都聚在此處,祭出法器迎擊邪魔。在一道又一道淩冽的靈氣裡,秦蘿見到一個很是熟悉的人。
“陸望!”
江星燃眼前一亮:“你怎麼會在這裡?”
執劍的男孩聞聲微頓,瞬間扭過腦袋。
陸望學習劍法沒多久,還做不到化神識為本命劍,如今手裡拿著的長劍,是秦止相贈的名劍[鳴風]。
比起初初拜入蒼梧仙宗,陸望相貌沒有太大變化,唯有雙眸沉澱了許多。怯懦與溫吞的情緒漸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眉宇之間浮起的沉默堅毅、清雋如鬆。
雖然還是很容易害羞。
“我本想嘗試在城中打聽線索,尋得一些關於山洞的情報,沒想到妖邪越來越多、肆意殘害百姓,一來二去,便與其他師兄師姐一同前來除魔了。”
陸望抿唇笑笑,嗓音溫而輕:“……你們真厲害。聽陸仁嘉師兄說,你們已經拿到鎮邪劍了。”
陸仁嘉作為一個必死的角色,垮著一張生無可戀的加班臉出現在醫館,著實讓所有弟子大吃一驚。
等問來前因後果,才發覺這出試煉居然是一場龜兔賽跑,他們還在起點慢悠悠蹦噠,秦蘿等人就已經呼啦啦衝到了終點處。
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不是吧,還能這麼玩兒的?絕對絕對算是作弊吧?
但江星燃能看出來,陸望這傻孩子是真的打從心底裡覺得佩服。
回想起這一路上的所有陰差陽錯,他莫名有了股自己正在誘哄老實人的錯覺。
“我們打算去把大魔頭重新封印。”
秦蘿從他身後探出腦袋,揚了揚手裡的鎮邪劍:“你想跟我們一起去嗎?”
據陸仁嘉所言,封印陰蝕妖的陣法範圍極廣,山洞隻是其中一部分。要想重新鎮壓邪祟,必須前往位於另一座山頂上的陣眼。
在此之前,伏魔錄認認真真為秦蘿解釋了一番,何為“陣眼”與“布陣法則”。
“我懂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陣眼是陣法裡最重要的部分。”
秦蘿腦筋轉個不停,嘗試用自己了解的知識進行解釋,說到這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山洞塌了沒有關係,大家見到山洞時所處的位置不一樣,也是沒關係的。”
孺子可教。
伏魔錄嗯嗯點頭:“不錯。”
和陸仁嘉一樣,山洞同樣隻是個無傷大雅的開場,無論東南西北、存在與否,全都不重要。
陣眼所在的山峰位於城郊,比之前那座更高,偏偏秘境之中不允許禦器飛行。
秦蘿走得像隻小烏龜,一路走一路喘,就差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身邊的江星燃乍一看去滿身活力,當秦蘿偶然之間側過頭去,才發覺這人在偷偷摸摸吃補藥。
嬌生慣養的小姐小少爺很快累趴,唯有陸望全神貫注打量著手裡的鎮邪劍,仿佛忘記時間流逝,一點也不覺得累。
“這把劍很好看吧。”
秦蘿兩手叉了叉腰,露出兩顆小虎牙:“但是我爹告訴我了,你天生劍骨,能用神識化出自己的本命劍,一定比其它所有劍都厲害又漂亮。”
男孩顯出些許羞赧的神色,似是不好意思,抿著唇笑了笑。
“不過啊,”走在末尾的姬幸往天上丟了顆小石頭,聽不出話音裡的情緒,“等我們把劍放進陣眼,試煉就徹底結束了?”
“自然!還好你們能及時找到,一旦陰蝕妖掙脫封印,就得將這把劍捅進它心臟了,以它那般強大的修為,要想近身賊麻煩。”
陸仁嘉答得飛快,久違地神采奕奕,說話甚至逐漸沒有了停頓:“恭喜各位賀喜各位終於能把這件事徹底放下了!今日一彆再難相見,還望多加保重萬事如意蒸蒸日上!”
江星燃:……
你這急著下班的語氣也太明顯了吧!滿臉全是“終於可以解脫了”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姬幸問完話便一言不發,少有地斂眉凝了神色,同傅清知一起驅逐洶洶而來的邪魔。越往山頂,花草樹木就越是茂盛,等一行人來到整座山的最高峰,野草居然足足有半人之高。
看來的確很久沒人來過。
“就是那裡!”
陸仁嘉像條好不容易回到水裡的魚,按耐不住一張小嘴:“看那塊石頭上的凹槽,隻要把鎮邪劍放進去,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他說得飛快,秦蘿聞聲抬頭。
山頂荒煙彌漫,伴隨著邪魔叢生。然而此處雖然邪氣大作,卻有一股更為強烈的靈力庇護,將所有殺意阻隔在半空之中。
她仔細看去,這才發現地麵上用刀劍一類的東西留了刻痕。刻痕行雲流水、用力千鈞,勾勒出秦蘿完全看不懂的陣法,向四麵八方展開。
陣法中央,是一塊帶有凹槽的巨石。
“這豈不是穩了!”
水鏡外的宋長老雙手一拍:“這應該是有史以來結束最快的新月試煉吧?”
“彆急啊。”
齊薇卻是哼笑,目光始終停在水鏡上的一點,彎了彎眉梢:“不到最後一刻,誰也說不準――是吧徒弟?”
雲衡跟看小孩似的,有些不耐煩地望她一眼。
她既然會講出這句話,定是察覺了秘境裡的某些變數。宋長老心生好奇,順著齊薇的視線看去,不由愣住。
她並未在看越來越多、越來越凶的邪祟,目光所及之處,隻有一道沉默的影子。
……姬幸?
宋道長心口一動,似是意識到什麼,徒勞張了張嘴。一個無比荒謬的念頭探出腦海,不過一瞬,便被毫不猶豫地否決。
應該不會吧。
那孩子雖然我行我素,但……總不至於做出那種事吧?
陸望把鎮邪劍遞往秦蘿手裡,女孩接過的刹那,聽見一道含笑的嗓音:“這次試煉挺有意思,對吧?”
秦蘿抬頭。
姬幸站在一棵樹下,眼裡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順著眼尾輕輕一彎,溢出琥珀色微光。
他生了張硬朗俊美的臉,被樹林陰影遮蓋住大半身形,仿佛與黑暗此次相融,卻又裹挾著十足漂亮的亮色,叫人挪不開眼睛。
不等秦蘿回答,小少年長睫動了動:“山腳下的飛頭、醫館裡陰蝕妖的殘影、神廟裡的五個築基期邪魔……都很好玩,是不是?”
當然有趣呀!
秦蘿沒想太多,誠實點頭。
於是姬幸眼裡的笑意更深。
宋道長卻是後背發涼。
“就這樣結束,未免太不儘興了。”
濃鬱陰影下,少年眼中流瀉出皎皎月華,極輕亦極冷。潛藏的笑意一點點擴散,直至顯出幾分近乎於瘋狂的色彩,姬幸揚唇一笑:“要不要來點更有意思的?”
不是吧。不會吧。
……不可能吧?
水鏡上的畫麵仿佛停滯了一下。
陰影彙集成片,宛如實體落在他眼中,好似一條伺機而動的蛇。
宋道長眉心陡然一跳:“等――”
他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喊出來。
因為在下一個瞬息,水鏡裡爆發出另一道更為劇烈的響音。
沒有留給旁人任何反應的時間,早有預謀的少年手中聚力。
屬於築基修士的靈力嗡然而響,不過轉瞬,便落在作為陣眼的巨石之上。
這是從未有人預料過的景象,饒是見多識廣的諸位長老,也在此刻同時怔住。
“不、不是吧。”
一片寂靜裡,有人遲疑出聲:“他把陣眼毀掉了?”
“姬幸瘋了?!”
墨門長老轟然起身:“分明隻差一步、隻差一步就能通過試煉,被他這樣一攪和,陣法徹底沒用,陰蝕妖重現人間……他們哪有獲勝的機會?”
不久之前,神廟裡五名邪魔展開內訌的時候,便已掀起了長老間的討論熱潮。
那時雖然你一言我一語,卻隻能勉強稱得上一句“熱鬨”,直至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炸了鍋。
這絕對是數百年以來,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次試煉。
從最初秦蘿的蘿卜扛甘蔗,到最後姬幸的一舉掀翻大局,每個轉折點都將看客們的雙眼和腦子按在地上摩擦。這樣的場麵實屬難得,不到幾個瞬息的功夫,大半個場地裡的長老全都聚集在此處。
周圍吵吵鬨鬨,實在叫人心煩。
雲衡不悅蹙眉,眸光一轉,瞥見自家師尊滿懷期待的眼神。
在這種時候,恐怕隻有她才能擺出如此神色。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齊薇輕笑:“其實我還挺能理解姬幸。這場試煉多有趣啊,就此停下實在可惜――你難道不想看一看,倘若當真邪魔降世,那些孩子會怎麼辦嗎?”
大瘋子和小瘋子。
雲衡很老實:“他們會死。”
準確來說,是被踢出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