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是今晚的金淩浮夢橋。
圓滾滾的大熊絨毛直立,耳朵和尾巴一並豎起,黑豆豆眼直勾勾望向窗外, 漆黑瞳孔裡,倒映出兩道從未設想過的影子。
雲衡想, 他完了。
雖然不知道江師伯與秦蘿在外邊偷偷瞧了多久, 但顯而易見的是,他方才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足以成為不可磨滅的黑曆史, 將他牢牢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秦蘿如今年紀尚小,不知道食鐵獸的真實長相。
待她長大懂事,定會明白門派裡身為食鐵獸妖的雲衡師兄, 便是那隻時常出現在駱明庭後院的大熊貓咩咩。
想想那一刻, 就已經足夠讓他窒息。
不行。
雖然遲早會掉下這一層馬甲, 但好歹熊貓咩咩一直保持著神神秘秘的世外高熊模樣, 勉強算是維持了雲衡冷傲孤高的人設……
他絕對不能讓秦蘿把此刻的自己和熊貓咩咩聯係在一起!
城主府內燈火通明, 食鐵獸無聲扭頭,與窗外的江逢月對視之際, 黑色小眼珠閃爍出森幽的光。
江師伯,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秦蘿趴在窗口探頭探腦, 俄頃,嘴巴和眼睛全部張成大大的圓。
小小的客房裡安靜祥和, 熊貓抬起爪爪,裝可愛一般揉了揉自己肥嘟嘟的臉頰, 旋即眨眨豆豆似的眼睛,把腦袋往右邊一偏。
好……好可愛!
小朋友被一舉戳中心臟, 條件反射捂住胸口。
雖然蒼梧仙宗裡的咩咩也是大熊貓,和它長得沒什麼兩樣,可咩咩一向不喜歡與人親近,更不可能像這樣賣萌。
這才是毛茸茸圓滾滾大球球的真諦吧!
江逢月在她耳邊輕輕咳了一下,抬起右手捂住嘴巴。
隨著客房裡的熊貓捂臉偏頭,一縷白光自半空中緩緩浮現。
光芒微弱,星星點點,從熊貓媽媽跟前一點點凝聚,逐漸彙成一行龍飛鳳舞的字跡。
秦蘿踮起腳尖想要看清,識海裡的伏魔錄用乾巴巴的語氣開口:
“你好,我是金淩城的滾滾,今年三歲了,我能和你做朋友嗎。”
伏魔錄嘴角一抽。
把這種台詞念出來,純屬浪費它的口舌。雲衡這廝也就騙騙秦蘿,除了七歲小孩,有誰猜不出眼前這隻食鐵獸的真實身份?
退一萬步來講,為了掩飾身份居然裝作三歲的幼童……這人腦子沒問題吧?
“這隻熊貓說它三歲了,想和小狐狸做好朋友。”
江逢月保持以手掩唇的姿勢,壓低聲音開口。
眼見客房裡的食鐵獸又一次晃了晃大腦袋,身前的字跡隨之變化,女修定睛一看,繼續為秦蘿解釋:“現在寫的是:娘親叫我回家吃飯,以後再來找你玩。”
雲衡不愧是雲衡,心性之堅韌、隨機應變之迅速、乃至於對自己下手之歹毒,全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實在令人佩服。
如此一來,就算他日後暴露,秦蘿也絕不會想到這隻故作可愛的三歲“滾滾”,從而保住雲衡師兄這個身份的聲譽。
太厲害了!
太厲害了。
看著眼前的字跡慢慢散去,雲衡隻覺重獲新生,不久前還壓在心口的重量沒了個一乾二淨,如今他要做的,隻剩下一步一步走出房間。
短胳膊短腿的大圓球眨眨眼睛,抬起手臂摸了摸小狐狸頭頂,很快擺擺手,用足尖撐起整個身體,芭蕾舞一般搖搖晃晃轉身。
從此天高海闊任他行,此事天知地知他知江師伯知,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知曉。
讓他想想,三歲小孩走起路來,應該――
雲衡晃了晃身後的尾巴,微微抬起兩隻渾圓手臂,笨拙邁開離去的第一步。
雲衡下意識抬頭,在敞開的房門之後,望見另外兩道一動不動的影子。
一名身著青衫的少年眉開眼笑,秦止放下手中的留影石,朝他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多麼似曾相識,與不久前窗邊的景象如出一轍。
雲衡:=口=!!!
到底怎麼回事啊你們夫妻兩個!劍聖你不要被帶壞了啊!!!
這個世界,處處充斥著絕望。
食鐵獸的雙眼失去高光,一點點一步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房小屋。
悄悄地它走了,正如它悄悄地來,它揮一揮爪爪,不帶走一片雲彩。
秦蘿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見到秦止,興高采烈揮了揮手:“爹爹!”
“這孩子便是二位的千金吧。”
同樣站在門邊的少年揚唇笑笑:“叫秦蘿對不對?”
他的相貌不過十九二十,麵如白玉,生了雙極風流的柳葉眼,這會兒隨著笑彎起來,像是晶亮的小小月牙,很能讓人心生好感。
秦蘿仰頭看他:“哥哥好。”
少年聽見“哥哥”這個稱呼,不知怎麼笑得更歡。江逢月亦是勾了嘴角,輕聲介紹:“這位是金淩城城主,明湛。”
好年輕的城主!
秦蘿下意識驚歎一瞬,很快反應過來,修真界裡人人都會駐顏術,像是她爹她娘,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上下――
而且因為靈力滋養的原因,修士的皮膚和長相也會得到修複,放眼望去,一座城裡大多全是漂漂亮亮的哥哥姐姐。
這樣想一想,修真界裡的輩分真是好難分辨哦。
江逢月停頓片刻,很快繼續道:“不知城主此番前來,是為何事?”
明湛眯眼笑笑:“不知諸位可曾聽過,金淩城近日怪事頻發,被畫中仙折騰得夠嗆?”
“城主想讓我們出手,解決畫中仙?”
江逢月挑眉:“我看那畫中仙不過古怪了些,應該隻是尋常的妖魔作祟,要論修為,定是遠遠不及城主――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
“隱情倒說不上。”
青衫少年搖頭,含了笑的目光如風般掠過,卻並未落在江逢月與秦止身邊。
“隻不過,若想徹底解決這件事情,還得請一位客人相助。”
明湛眼尾稍勾,視線沉沉落下,與秦蘿的目光在半空陡然相遇,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小道友,今夜恐怕還需勞你相助了。”
江逢月一愣:“蘿蘿?”
她女兒是個什麼修為,做娘親的自是清楚。雖說畫中仙不是什麼毀天滅地的災厄,但以秦蘿築基初階的實力,定然遠遠不敵。
若想徹底擊潰那些邪祟,隻需秦止幾劍,亦或她幾道音律便是。
“諸位有所不知。”
明湛道:“畫中仙於金淩現身後,我們本想立刻將其收服,卻發覺它們非妖非魔,更非通常意義上的邪祟。倘若以尋常手段,隻能暫時擊退,沒辦法全盤壓製。”
這倒是件新鮮事,江逢月聞言噤聲,繼續聽他解釋來龍去脈。
“後來我查閱多家典籍,終於發現了些許線索。金淩城乃是群妖之都,城中妖魔彙聚、靈力冗雜,這些靈力四處分散,其中一些便落在了話本子裡。”
明湛輕輕合上手中折扇,言語中多了幾分興致:“這還不是最有趣的。有趣的是,修士看完話本子,識海裡常會形成關於話本的‘印象’,這種印象受到神識影響,往往能在識海中凝聚成型――”
江逢月恍然:“於是修士們的神識與話本裡的靈力彼此融合,日積月累,就形成了這種非魔非妖的……一種靈?”
“不錯!一個修士的神識非常微弱,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話本傳播極廣,當全城人都有了對它們的構想,千千萬萬種神識彙聚在一起,就能形成超乎想象的力量。”
明湛點頭:“至於畫中仙,便是這座城池裡所有人的幻想集合體。”
“可是,”秦止把方才的留影石交給自家道侶,抱劍側頭,“和蘿蘿有什麼關係呢這件事?”
青衫少年長睫微動,雖然仍在笑,目光裡卻顯出幾分晦暗不明的色彩:“不知二位可曾發覺,在金淩現身的畫中仙,皆是許多年之前的話本角色。”
好像的確是這樣。
秦蘿在心底悄悄回想,後知後覺張了張嘴巴。
邪魔霍訣是千百年前的人物,像是程雙、桫欏聖女和福祿壽仙,曆史也全都非常久遠了。
“受城中百姓的神識影響,這些角色覺醒了獨有的‘靈’。然而一年年過去,舊的話本總會被新的代替,多年前的角色被逐漸忘卻,凝聚在它們身上的神識亦會慢慢模糊。”
明湛道:“百姓們不再記得它們的名姓,它們便也忘了自己是誰,隻能憑借殘存著的靈力,化作虛影自話本而出――這就是我們所見到的畫中仙。”
所以畫中仙才會毫無意識,自從現身以後,便隻知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
它們之中有曾被信奉的神明,有萬人敬仰的英雄,也有雄霸一方的霸主。
時代的幕布匆匆落下,當舊日古老的角色不得不退場,被絕大多數人忘卻的時候,就連自己也遺忘了曾屬於自己的故事。
“我從劍聖口中聽說了心魔幻境的事,在幻境中,你同它們被困在了一起對吧?”
明湛歎了口氣:“那些虛影實在難纏,但若是有你在,或許能――”
秦蘿認認真真地聽,見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又輕又快地眨了眨眼睛。
按照常理,他或許會說“解決它們”,亦或是“消滅它們”,然而少年隻是咧嘴笑笑,定定凝視她的目光。
明湛道:“同我一起,或許能試著幫它們一把。”
秦蘿坐在淩空而起的大鳥後背,被風吹得打了個哆嗦。不過轉瞬,便有一道靈力屏障橫亙於身前,為她擋下夜裡的寒風。
秦蘿摸摸鼻尖:“謝謝城主。”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大鳥振翅而飛,嗓音仍是清冽的少年聲線:“今日是我勞煩於你,應當感謝你才對。”
明湛城主的原型是隻火紅色大鳥,尾巴上燃著長長一條火光,聽說名為[朱雀],是非常有名的神獸。
秦蘿小心翼翼坐在他背上,聽見伏魔錄的一聲嘖嘖。
“真看不出來,明湛這小子居然變得如此人模狗樣,真是男大十八變啊。”
“嗯?”
秦蘿晃晃腦袋,試圖把亂飛的幾根頭發晃走:“你認識他嗎?”
“說不上認識,曾經遠遠見過幾次。你可彆叫他‘哥哥’,要論年紀,這隻鳥能當你曾曾曾曾曾爺爺。”
它一連說了不知道多少個“曾”,秦蘿迎著風細細思考,伏伏和它主人出現在千年以前,這位城主既然和他們見過麵,應該也有一千多歲了。
“一千多歲的化神,不愧是他。”
伏魔錄在藏書閣憋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遇上一個當年的故人,當即開始迫不及待地抖八卦:“當年金淩城主是他爹,生有五個兒子,明湛雖然天賦最高,卻也是其中最為散漫、性情最古怪的一個,整天都在吃喝玩樂,沒乾過正經事兒。”
“古怪?”
秦蘿一愣:“城主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