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飛在天上兜風, 舒服的確舒服,但也有叫人苦惱的地方。
秦蘿隻顧低頭張望,看著地麵上的房屋一點點變小, 全然沒注意呼呼啦啦湧到身邊的風。
春天的風仍然帶了點晚冬的涼意,謝尋非敏銳察覺到這一點, 特意用術法擋在風來的方向, 為懷裡的小團遮住絕大部分森森冷氣。
但遮擋歸遮擋,當秦蘿隨著他緩緩落地, 回到城主府門前,頭發還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團鳥窩。
伏魔錄沉默無言,眼珠子一晃。
不遠處就是城主府大門,樓闕參天、碧瓦朱甍, 實打實的富麗堂皇, 氣派十足。
再看秦蘿, 一根根頭發絲像雜草又像麵條, 生生長出了幾分不羈的味道, 宛如一個個策馬飛馳的浪子,在她腦袋上自在飄搖。
就, 整個人仿佛是落在人家府邸前的一株海草,很快就能被看門護衛掃走的那種。
隻可惜她的眼睛服服帖帖長在臉上,看不見頭頂上的草長鶯飛, 一見到了城主府,立馬歡歡喜喜往裡邊衝。
伏魔錄:“等等!”
謝尋非:“等等。”
兩道截然不同的嗓音響在耳邊, 秦蘿回頭,望見謝尋非欲言又止的神色。
伏魔錄看見他微微張了唇, 猶豫半晌沒說話。
然後攥緊衣袖,擦了擦手指。
哼, 小兔崽子。
謝尋非一言不發地上前,很快來到她身邊。少年人的五指白皙修長,小心翼翼落在她亂糟糟的頭發上,感受到秦蘿晃了晃腦袋,謝尋非的語氣有些拘謹:“彆動。”
於是秦蘿乖乖變成一動不動的蘿卜丁。
這會兒夜色深沉,好在有城主府門前的幾盞燈籠作為光源。燈火映亮少年漆黑的瞳仁,因為離得近,當她仰頭向上看,能隱隱瞧出自己的模樣。
唔……發繩亂了,頭發也是亂蓬蓬的,尤其是額頭前麵的小碎發,本應該乖巧往下垂,這會兒卻像蓬勃生長的野草,一根根立得筆直。
至於她本人,由於額前沒剩下幾根頭發,有點兒像動畫片裡播過的三毛。
秦蘿露出驚恐的神色。
謝尋非這輩子沒給彆人整理過頭發,以他的脾性,大多是拽著人家的腦袋單方麵毆打。
但眼前的女孩瘦瘦小小,顯然與曾經遇上的街頭無賴大不相同,他動作笨拙,不得要領,隻能儘力放輕力道。
小姑娘柔軟的發絲冰冰涼涼,仿佛仍然殘留著春風的氣息,被他生了繭子的右手拂過,惹得秦蘿又晃了晃眼珠。
真奇怪。
順毛應當是件十分簡單的事情,不需要太大氣力和技巧,更不用經曆提心吊膽的危機。但他卻莫名生出一種奇怪的感受,總覺得此時此刻的動作,比生死之間的打打殺殺更叫人不知所措。
亂糟糟的頭發被認認真真抹平,秦蘿一邊耐心地等,一邊睜著大眼睛問他:“謝哥哥,你很喜歡給彆人梳頭發嗎?娘親給我盤好複雜好複雜的發型的時候,都沒有像你這麼認真。”
謝尋非:……
最後一絲飛翹的黑發終於乖乖落下,秦蘿滿心歡喜地道了聲“耶”,他不知是怎麼想的,手掌在離開的前一刹那突然停下,長睫微垂,按了按秦蘿腦袋。
哈?這是乾嘛?
伏魔錄當場劍聖附體,在識海中裹成圓球猛地一跳:“手拿開啊你快!”
這個觸碰點到即止,謝尋非按完一怔,即刻便想把手抽開,然而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突然聽見秦蘿的一聲笑。
“你這是打頭,不是摸腦袋。”
她抬眼瞧了瞧覆在自己頭頂的手腕,瞳仁裡笑意更濃,兀地微微踮起腳尖,主動向著掌心蹭了蹭。
橫在半空的手臂渾然僵住。
小朋友說話時目光上抬,眼尾彎出月牙般的小小弧度,白瑩瑩圓嘟嘟的臉頰隨著動作輕輕擺,有幾縷碎發散落在額頭:“要這樣揉一揉才對。”
伏魔錄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在內心斬釘截鐵下了定義,一隻小豬正在拱食。
――那它也不管!為什麼謝尋非可以它不可以!它不服它不依!臭小子快把你的爪子挪開!
識海裡的黑團團開始又蹦又跳,原地打拳。
謝尋非神色淡淡收回手,佯裝不經意地揉了揉耳朵:“嗯。”
城主府建在郊外,占地麵積極大,受明湛邀請,住的人也多。
若是平日,府邸之中定是熱鬨非凡。然而修真人士汲取天地靈氣,大多不愛睡覺,今晚又是難得一遇的請神盛會,夜不歸宿的大有人在,這會兒回到這裡,居然沒見著幾道人影。
秦蘿年紀小,修為低,到了深夜已經開始連連打哈欠,眼見爹娘沒回來,用傳訊符給他們報了聲平安。
“謝哥哥,你也要回去睡覺嗎?”
她困得厲害,道彆時揉了揉眼睛:“還是要去城裡,繼續看花燈呀?”
修真界真是神奇,謝哥哥修為比她高了不少,聽說像他這樣的實力哪怕從不睡覺,也能跟沒事人一樣。
吃東西也是一個道理,吸取靈氣以後,很多人都會開始絕食,那叫什麼來著,屁股壁虎閉穀辟穀……
她就不行了,到點就困,看到好吃的就想啊嗚一口吞掉。生活裡如果不能睡覺做夢,也沒有小甜點火鍋和零食,那得多沒意思啊。
“尚未決定。”
謝尋非答得模棱兩可:“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
“喔。”
秦蘿又打了個哈欠,站在門口抬手向他揮揮:“那我先睡覺啦!謝哥哥也要好好休息――對了!你低一低頭。”
最後一句話來得沒頭沒尾,謝尋非雖然狐疑,還是老老實實俯了身子,任由她突然靠近一些,抬起雙手。
晚風吹亂的碎發被笨拙撫平,秦蘿心滿意足後退一步,n瑟叉手手:“好啦!晚安!”
謝尋非:“晚安。”
房門被關上,發出極輕極輕的一聲砰響。立於門口的少年沒做停留,很快轉身離開。
行至不遠處的樹下,謝尋非停下腳步。
如今天色正暗,金淩又是妖魔彙聚之處,對於獨自一人的七歲小孩來說,無論如何都稱不上安全。
這個地方恰好可以望見房門,他的身形則完完全全融入樹影,不會被房屋裡的人輕易察覺。
一縷春風徘徊而過,謝尋非斜斜倚上樹乾,沉默片刻,忽地抬起右手,按了按自己頭頂。
然後還要……上下左右轉圈圈似的一揉,這樣才是摸腦袋的正確方式,要努力學會。
他一本正經地思忖,末了又覺得好笑,嫌棄似的迅速把手放下來,遲疑一會兒,輕輕用指腹揉了揉掌心。
不遠處的燈火熄滅了。
少年筆直立在樹下,魔氣幻化出一把凜冽長劍,被他牢牢抱在懷中。
等秦蘿爹娘回來的時候,他再離去也不遲。
暗夜的水汽凝成圓珠,沉甸甸掛在梢頭。一輪清月蕩開柔和的微波,萬物陷入靜悄悄的沉眠,唯有泠泠晚風在淌動。
許是覺得百無聊賴,謝尋非偏了偏腦袋,又一次抬起右手,開始漫無目的地練習。
請神節圓滿落幕,各大門派世家的假期也隨之宣告結束,聽聞明日便要回到蒼梧,秦蘿發出一聲遺憾的長歎:“g――”
“歎氣會變成小老太太喲。”
江逢月戳戳女兒側臉:“回到蒼梧以後,就要乖乖進學宮修習啦。”
江逢月是現今首屈一指的樂修,尤其興趣極廣,琴箏笙簫鑼鼓樣樣精通,秦蘿作為她女兒,在樂法一道上,自是跟隨娘親學習;
至於學宮,則是每個小弟子都逃不開的命運,這幾日過了長假剛剛開課,負責教授一些尋仙問道的基礎知識。
那不就跟上學一樣了嗎。
秦蘿心裡的小人軟綿綿躺下去,癟著嘴滾來滾去。
“不要做出這麼難過的表情嘛,今日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小朋友聽見“好消息”,兩隻眼睛果然噌地亮了起來,比川劇變臉更川劇變臉。江逢月被逗得一樂:“第一個呢,是你哥哥快要閉關結束,不出幾日,便可出來見你了。”
……哥哥?
秦蘿轉了轉眼珠,識海裡隱約浮起一些記憶。
除了她以外,爹爹娘親還有個天賦非常高的大兒子。
然而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他雖一生過得順風順水,卻卡在金丹巔峰遲遲不曾進階,在秦蘿出生之前就閉了關,和她一麵也沒見過。
她一直沒有過親生的哥哥姐姐,不知道怎樣才能與對方愉快相處,到時候見到哥哥,保不準能不能得他喜歡。
小朋友想著想著不免覺得緊張,板著小臉點了點頭,很快聽見娘親笑了笑:“第二個好消息――鏘鏘!娘親今早做了一頓大餐,大家都已上桌,就等你啦!”
秦蘿:!!!
伏魔錄:!!!
想起明湛城主曾經說過的話,這“大家”裡麵……不會也包括了他吧!
江逢月笑眯眯:“明湛城主也在哦!你不是還挺喜歡他嗎?去打個招呼吧,順便和他道個彆。”
……果然!
自從駱明庭師兄向娘親傳授了不少廚藝,後者的水平提升明顯,可惜仍然隻在及格線邊邊上徘徊。
以城主那張嘴,今天中午的大餐準是一場血雨腥風……想想就覺得超級恐怖!
秦蘿聽得心慌慌,隻希望到時候不要出什麼岔子才好,乖乖跟在江逢月身後,一抬眼就瞧見同樣起床不久的陸望。
她昨晚入睡時,師門裡的其他人都沒有回房。陸望昨天夜裡不知做了什麼事,似乎很晚才睡的樣子,眼睛下麵生了一片烏青。
與秦蘿四目相對,男孩抿了抿唇。
秦蘿緊張,他同樣提著一顆心。
上回途經滄州,秦蘿特意為每個人買了一件新衣,陸望同她閒談之際,才知曉對方用光了儲物袋裡的全部靈石。
那時他身上沒有足夠多的錢財,隻得把心中念頭作罷,如今來到金淩,終於攢夠了不少石頭。
前幾天秦蘿一直與他玩在一起,陸望想給她一個驚喜,遲遲找不到單獨行動的機會,直到昨日夜裡,才悄悄摸摸去了城中的商鋪。
他沒告訴任何人,精挑細選許久,才終於買下一件淡綠色長裙。
朋友之間的心意應該是互通的。陸望得了禮物,也希望秦蘿能得到心儀的東西――要是她能喜歡就好了。
江逢月還要準備飯後的點心,囑咐兩個小孩儘快前去不遠處的涼亭。
陸望沒有送禮物的經驗,踟躕好一會兒,眼看院子裡隻剩下自己與秦蘿,這才凝神打開儲物袋,從中拿出一個精致的小袋子。
“送、送給你的。”
他緊張的時候還是會下意識結巴,嗓音越來越小:“……一件新衣服。”
秦蘿微怔:“我?”
“當初在滄州――”
他心中原本寫下了不少措辭,話語臨近嘴邊,卻隻變成簡簡單單一句話:“謝謝你。”
所以這是陸望特意送給她的禮物。
秦蘿像春筍一樣立直身板,倏地睜圓眼睛:“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