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秦樓一頓,傳音入密:“你跟著我進了山洞。”
斬釘截鐵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蘿被當場抓包戳穿,如臨大敵般挺直身子。她實在不擅長撒謊隱瞞,還沒開口,耳朵就泛起濃鬱的紅潮。
“對,對不起。”
小孩做賊心虛,不敢與他對視:“我看你禦劍飛了出去,就想著跟去看看。”
秦樓挑眉,嗓音沉沉:“你修為不夠,不可能躲開我的神識。”
跟前的小鵪鶉身子矮了一截,因為太過心虛,臉頰變成粉紅色。
秦蘿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轉世,那同他說起真相,應該不會出岔子。
秦蘿努力組織語句,儘量讓自己的敘述簡單易懂:“我在蒼梧的藏書閣發現了它,它求我幫他找到主人。當時因為有它,你才沒發現我。”
她一邊擦藥,一邊大致講述了自己與伏魔錄的相遇、它說哥哥可能是主人轉世、以及它擔心秦樓安危,讓她偷偷跟在後麵的事。
秦樓安安靜靜地聽,神色始終沒有多大變化,末了抬起視線,看了眼身旁飄來飄去的大書。
伏魔錄扇翅膀似的動了動書頁:“怎麼了主人!疼不疼熱不熱!來我給你扇扇風!”
少年無聲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執意護我,已是受了傷。莫要亂動,好生歇息吧。”
“伏伏還讓我給爹爹娘親發了信號,就是那個和他們識海相連、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說起這個,秦蘿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皺皺鼻尖:“奇怪,我們在這兒這麼久……爹娘不會遇到危險了吧?”
“心魔與外界的時間不同,我們覺得過去很久,於他們而言,不過短短一瞬。”
秦樓搖頭:“你做得很好。這次是我莽撞,讓你被卷入險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誇獎,鼻子都要翹起來,興致蹭蹭往上漲:“沒關係的!如果不是進入心魔,我也不會知道當年的事情。等爹爹娘親過來,我們就把宋闕做的壞事全部說出來,霍訣一定能沉、沉――”
秦樓:“沉冤昭雪。”
他話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雙目晶亮地笑著點頭:“對對對!所以你不要太傷心難過,宋闕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然而她不會明白,此事說來簡單,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他們沒有證明一切的決定性證據。
他和秦蘿皆是神識入境,沒辦法用到留影石。等離開心魔幻境,空口無憑。
想來,還需要另尋他法。
秦蘿擦藥擦得很細,連耳朵後麵的小傷疤也沒有放過。
這些藥膏頗為有效,不過一會兒,由傷痕帶來的灼傷刺痛便漸漸褪去,雖然仍有痛感,卻好似注入了縷縷清風。
等臉上擦完,秦樓低聲開口:“這樣便夠了。”
秦蘿抬眸看他。
麵上的傷口還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與腹部,駭人得近乎於惡心。
秦蘿還小,不該見識這麼多殘酷的景象,若是看見那些傷,定會被嚇到。
這些都是他受過的痛,就算不擦藥,也能撐過去。
“幻境不會持續太久,等這段記憶過去,傷口也就消失了。”
秦樓淡聲道:“我之前揮向宋闕的那一劍,已用去體內九成靈力。方才靜心修養便是,不用那麼麻煩。”
這樣一想,似乎的確如此。
秦蘿被這個借口輕而易舉糊弄過去,認認真真點頭:“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餓不餓?我可以幫你去找點吃的!”
秦樓搖頭:“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擾哥哥休息,乖乖應了聲“嗯”,似是想到什麼,試探性開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嗎?我之前在外麵,聽彆人說起過。”
少年聞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從被霍家掃地出門,便再沒有過慶賀;如今身為秦樓,亦是沒有這個習慣。
秦蘿不說,他幾乎要把這一茬忘得一乾二淨。
秦樓:“……應該?我不過這個,記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腦袋,很快露出笑臉:“那哥哥你先睡覺休息,不用擔心,我和伏伏會保護你的。”
伏魔錄做出一個挺胸叉手手的姿勢:“嗯嗯!”
他們看上去都不怎麼靠譜,秦樓卻笑了笑:“好。”
*
這一覺睡得很沉。
當他從噩夢裡醒來,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遠方的天邊傳來砰砰響聲,並不刺耳,秦樓還是習慣性睜了眼睛。
這是從霍訣起就有的習慣,他不再輕信旁人,對身邊總是存了警惕,哪怕輕輕一點響動,都能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秦樓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霍家為了彰顯排場,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會大張旗鼓。
霍訣比霍嫵大三歲,兩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當然會大肆慶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來也是諷刺,霍家在城中擺酒席放煙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縱享笙歌流觴;
而當年的霍訣孑然一身蜷縮在破廟一角,被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撐過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會在何時死去。
這本應是他的生辰之夜。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裡,要把得來的龍骨送給妹妹。她最是喜歡奇珍之物,定會開心。
破廟裡沒有燈,唯有月色透過窗戶淌進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秦樓抬眼望去,隻看到半空中的伏魔錄,不見秦蘿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錄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釋:“你妹妹說她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了。”
“嗯。”
秦樓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緊。”
沒有秦蘿在的時候,廟裡顯而易見安靜許多。
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個人,隻有伏魔錄陪在身邊。偏生他又是極為要強的性子,所有血淚全往肚子裡咽,往往獨自忍著疼痛發呆,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團。
夏天的夜晚靜悄悄的,窗外響起幾聲悠長蟲鳴,緊隨其後,是一串踏踏腳步聲。
秦樓再三確認這不是幻聽,抬頭之際,望見一襲淺色的裙擺。
“哥哥!”
秦蘿咧嘴笑開,噔噔噔向他跑來,手裡似乎抱著個什麼東西,兩隻手合在一起,一直沒鬆開。
她騰地蹲下,杏眼裡盛滿月色,直勾勾盯著他瞧。
秦樓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隱隱發熱,很快聽她笑著說:“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應該有個重要的驚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刹那,看見她唇角上揚,雙眼也彎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聲線清脆如鈴鐺,在耳邊叮咚響起,仿佛能一直滲進心口:“――鏘鏘!”
在她聲音落下之前,破敗的廟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蘿鬆開雙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樓沒動也沒出聲,在貼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聲沉重的心跳。
遠處的煙火喧囂熱鬨,奈何與他遙遙相隔。
他與秦蘿靠得很近,螢光自兩人之間迢迢而起,驅散沉甸甸的夜色,蕩開簌簌清波。
一隻隻螢火蟲飛旋輕舞,彌散於廟宇之中,刹那間恍如白晝。
比起遙不可及的花火,眼前燦爛盛大的光暈觸手可及,仿佛置身於星河之畔,清光浮影,如夢似幻,嫋嫋依依。
他曾送給她漫天煙火,在今夜,秦蘿贈予他滿目流螢。
像在做夢。
“哥哥,生辰快樂。”
秦蘿說:“對不起哦,我身上沒有錢,不能像哥哥那樣買很多很多煙花和禮物,隻能抓這些螢火蟲送給你。”
她說到這裡加重語氣:“不過等我們離開這裡,等你再過生日,我一定會送給你很多很多好東西!像是衣服啊法寶啊小點心啊……不對,法寶有點難,可能找不到……但我存了不少錢的!我我我可以去買!不管你想要什麼,一定能找到!”
秦樓張了張口,沒說出一句話。
“我以前聽人講過,孤零零的一隻螢火蟲會很快死掉,隻有成群結隊,才能像這樣發光。”
秦蘿咧了咧嘴:“哥哥不會是一個人的。”
這是她在笨拙抓捕螢火蟲時,練習了很久的話。
哥哥現在一定很傷心,秦蘿絞儘腦汁,也隻能想出這樣一段話來安慰他,即便打了很多次草稿,麵對著他說出來,還是會覺得緊張。
“現在有我和伏伏陪在你身邊,等離開這裡,還有爹爹娘親。”
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認真:“所以不會出事的。”
流光撞開蒼黝夜色,秦樓無言看著她的眼睛,聽見女孩輕而緩的、稚嫩又青澀的聲音:“我雖然不厲害,但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保護哥哥,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彆人欺負你了。”
心中堅不可摧的壁壘上,落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旋即一切開始土崩瓦解,帶著許多年的執拗和委屈,塌陷出一處空洞。
他早已習慣了疼痛與折辱,多年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看著秦蘿,眼眶驀地一澀。
沉默的少年長睫輕顫,半晌微微俯身,伸出雙手。
他生得高大,抱上秦蘿後背時,卻小心翼翼低了頭,讓下巴貼住她腦袋。
秦樓聲音發啞:“……彆動,就一下。”
懷裡的小不點動了動。
她說話時帶了點好奇:“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嬌?”
他下意識想要反駁,下一刻,聽見小孩嘟嘟囔囔的低語:“不過沒關係,我是你妹妹嘛。”
秦蘿說著笑笑:“一家人的話,不管想撒嬌還是抱抱,多久都沒關係的。”
她開口的間隙,一雙小短手悄悄伸出,學著少年的動作抱住身前的人,安撫似的拍了拍。
秦蘿很輕很輕地對他說:“生辰快樂,哥哥。”
這是相隔了一千多年的祝福。
在這個恍惚的刹那,時空仿佛交錯重疊,千年前惶然無措的少年感受著她的氣息,眼眶生出淺淡的緋紅。
在流瀉的螢光裡,秦樓安靜抬眸,望見小孩因抓螢火蟲而亂糟糟濕漉漉的頭發,以及窗邊明晃晃的月光。
這是他從未發現過的事情。
原來一千年前的月亮,也可以如此明朗。
與此同時,衛州群山之中。
劍氣縱橫千百裡,刺破陣陣呼嘯疾風。
長劍之上,素來和顏悅色的女修眸光稍凝,周身靈氣彙聚,現出縷縷不絕的殺意。
在秦止身側,江逢月眺望不遠處的幽深洞穴,嗓音微沉:“蘿蘿捏碎的法符……就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