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向她指著的方向看去,瞧見地平線上隱有些燈火光。
“其實我舅舅家就在那邊。”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意識到她所指的那個方向該是上午的時候,那對母女所說的那個莊子——那莊園主人是她的舅舅?他下意識地問:“你說那個新起的莊子?”
“……對。”
“那他們從前怎麼……”
林巧笑了笑:“從前是從前……貧居鬨市無人問,富隱深山有遠親嘛。這些年我手裡有了些錢財,走動就多了。其實我正可以到那兒去——”
李伯辰皺起眉,剛要開口,林巧打斷他:“李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既然我要留在那兒,就還能想法子把解庫裡的錢取出來,想來我舅舅也就還會是我的親舅舅的。”
李伯辰想了想,低聲道:“林姑娘,要是你不想待在那兒,我還是可以想法給你弄個莊子。賊匪作惡多端,錢財也取之不義。我清剿了他們該不是什麼難事。”
林巧低低地歎口氣:“多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已經知足了。昨天是我活到現在最高興的一天,也沒什麼遺憾了。”
李伯辰心頭一酸,但也隻能說:“好。林姑娘,我送你到那邊去。”
他便叫林巧上了馬,牽馬在繼續在草甸中走。他覺得自己心裡很亂,聽了林巧的答複,也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悵然若失,或者兩者都有一些。他心想,林巧的那個舅舅或許真是個趨炎附勢之人……但現下這世道,又有多少人不是呢?林巧還有錢存在散關城的解庫裡,而城裡的那些匪兵該待不了多久——過上幾天,鎮軍就會來了吧,那些匪兵不是對手的。
等城中風波一定,用不著她去想辦法,她那個舅舅就該會張羅著辦這件事。看在那些錢財的份兒上、又畢竟有些血緣關係,她該不會如何難過。
其實說起來,林巧也不是什麼任人揉捏的弱女子吧。前些年,她該已見過足夠多的世麵、人心了……
他在心中沉沉地歎了口氣,兩人之後都沒有再說話。
又走了近一個時辰,終於遠遠瞧見那莊子——在一處小山下,隻剛起了院牆,院裡還能瞧見有三座兩層的小樓隻建了一半。正門外的一片空場上堆積許多建材,搭了些簡易的棚屋,周遭趕來幫忙的人應當就住在那裡。
還有一隊三人的家丁拄著火把、手持棍棒在慢慢走著、巡視。院中也仍有燈火,不知是不是裡麵在分批開工。
等走上通往莊園的那條路,林巧道:“李大哥,就在這兒停下來吧。”
李伯辰愣了愣:“這兒?”
林巧下了馬:“我自己走過去就可以了。你……你在城裡被人看見了,也許賊匪還在找你。再被他們看著,會有麻煩的。”
李伯辰意識到她說得對。要是自己真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賊匪該會在附近找人詢問盤查。他倒是不怕什麼麻煩,但要叫人瞧見林巧與自己一同現身,會牽連到她的。
至於彆的……競輝樓的那些人知道林巧與自己同行。但院中死了個葉盧,還是魔族。樓裡那些人但凡想要過得安穩,該都不會到處宣揚。否則一個魔族在院中潛伏了數日的事情泄露,即便他是空明會的人——官府也會很樂意借這個由頭,狠狠啃一塊肥肉的。
至於街上那些賊匪——當時自己叫林巧伏在馬背上,他們不可能看清林巧的模樣的。如此想,她倒也的確沒什麼危險。
再看這莊園的規模,她那位舅舅該也是家資頗豐、有頭有臉,應有足夠的手段令她安身。
從這裡到莊園不過百多步,道路兩側也都是田野,稀稀拉拉地立幾顆小樹。李伯辰便道:“好,林姑娘,我就在這兒看著你走過去。”
說了這話想起包袱裡的珠翠,轉身去拿。但林巧道:“李大哥,不用了,那些留給你。你行走江湖,總要有些應急的。也……也是留個念想吧。”
聽了後一句話,李伯辰沉默片刻,到底沒將手再伸進去。但想了想,解下馬背上那柄刀,轉身遞給她:“那你留著這刀。這把刀……也勉強算是寶刀吧。要是你舅舅喜歡,可以送給他。”
林巧慢慢接過刀,在夜色中笑了笑:“好。李大哥……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
她說了這話,靜靜地望著李伯辰。李伯辰轉臉盯著那莊子看了一會兒,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又瞧見些什麼,叫自己挪不開腳。過得片刻,他抱了抱拳:“林姑娘,抱歉。保重。”
便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沿路向東而去。
待慢走出幾十步遠,才開始縱馬狂奔,聽得耳畔風聲呼嘯,見兩側山林原野往後倒去。前方的路被明月映著,像河水一般,冷風則如刀子一樣割著臉。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但現在隻覺得胸口悶得難受、隻想縱馬狂奔一遭,什麼都不願再去思量。
他一口氣狂奔了半個多時辰,不知到了哪兒,也不知是何時,才叫馬放緩了些,抬頭去看天——月亮已偏東了,也許再過一會兒,天邊就能看見魚肚白。這時才又向身後望,隻見山嶺延綿、星鬥璀璨,既不見散關,更不見那莊子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在馬頸上撫了撫,心想,算了,就這樣吧。孤身一個人,倒也有一個人的好處。兒女情長……實在會叫人變蠢。
在那破屋裡的時候,自己在灶台邊弄吃的,竟然都沒有發覺林巧是何時站在門旁的——要是這種狀態遇著對手,性命豈不是就要葬送掉了麼?孤寂雖苦,可也用不著為彆的事煩心,能叫人頭腦清醒的。
他在心中這樣細細碎碎地慢慢想著,又抬手使勁兒搓了搓臉。
但下一刻,忽然一勒韁繩駐了馬——
不對勁!
剛才林巧說她舅舅一直住在那兒,“這些年”她有了些錢財,才又走動起來了。但昨天那對母女明明說的是,那莊園主人是新搬來的、在起新房子!
他一時間怔住,心中念頭電轉——忽然又記起之前林巧是轉臉往四下裡看了看,瞧見燈火,才說起她舅舅的事情的。難不成……
“嘿!”
李伯辰低吼一聲,猛地調轉馬頭,大喝:“駕!”
白馬立即飛跑起來,可他此時卻隻嫌這馬跑得太慢,恨不能跳下來扛著它跑。他心中又愧又氣,但莫名又有些決然的舒心暢快。種種情感交織,忍不住又喝:“馬兄!再快一點兒!”
等再過小半個時辰,終於又瞧見那片草甸。東邊的天際開始泛白,月亮懸在山頭,變成個透明的輪廓。他在呼嘯的風中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看,緊咬著牙。
待小路又轉過一道彎,終於遠遠瞧見那莊子——以及路邊的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他心中一口氣一下子散了,不知怎的又將馬勒住。
遠遠的,瞧見林巧一個人坐在路邊一塊青石上,懷中抱著那柄刀,怔怔地看對麵一株發了新葉的小樹。
李伯辰夾了夾馬腹,白馬便向前緩行。再近些,林巧聽見馬蹄聲,轉臉來看他,但臉上沒什麼表情。她的睫毛和頭發上都是夜露,也不知在這兒坐了多久。
李伯辰行至她麵前,轉臉看了她一會兒,低聲道:“你一直坐在這兒?”
林巧慢慢仰起臉,笑笑:“還沒想好該往哪兒去。”
李伯辰伸出一隻手:“那跟我走吧。”
“去哪兒?”
“江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