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愚生該是渴極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才端碗吃飯。方君風倒不喝水,隻捧著碗想了想,道:“李將軍,我聽你這些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錯處。但不管怎麼說,方某吃了十來年的軍糧,你叫我今天轉而投你,絕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麼時候說過叫你投我?”
方君風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來,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沒說過要強人所難。我所要求的,隻是你們腦袋裡的東西——方將軍是車長,謝兄弟是機工,對這披甲車的構造運轉該是熟悉的。我這裡恰好有一人想了解這東西,我也隻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罷了。”
方君風皺眉想了片刻,道:“李將軍,隻怕這也不可能。披甲車之中的機關術乃是機密,彆說我和謝兄也不能全都知曉,即便知道,一說了,就是泄露軍機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歎口氣道:“二位難道還沒聽明白麼?我想要這車,是為了對付妖獸,而不是人。方將軍你說你吃的是軍糧,那你吃軍糧是為什麼?為混個肚飽,還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我聽你說話,也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小節和大義?方將軍,守土衛國——論守土,你們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國的土地。要說衛國,衛的是哪裡?本該屬於我李國的玄菟,還是魔國鐵蹄之下的人國?”
方君風一時間不說話。謝愚生吃了幾口飯,倒忍不住皺眉道:“車長,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點道理。”
李伯辰將碗裡的飯都劃拉乾淨,站起身道:“二位還可以多想想。其實要真的不願意開口,三天之後我一樣送你們走。隻不過,你們走了之後最好趁這機會逃了吧。要還回到玄菟軍去,隻怕妖獸一來,你我都要死在這兒了。”
他端著碗走回到灶間去,聽方耋又將門鎖上了,也走到灶間門口低聲道:“將軍,這兩人這麼不識抬舉,你真要放他們?”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還吃不吃?”
方耋搖了搖頭。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說這個——”
李伯辰笑起來:“搞不好往後我們還得抓著不少人。有不樂意跟咱們的,還要都殺了麼?不如結個善緣吧。”
方耋皺了皺眉、張了張嘴,但隻道:“唉!”
等他吃完了東西,方耋又叫了四個兵來守著。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見坡下已有不少農人起了,在往田裡走。或許由於昨夜“大勝”的緣故,今天人們都不再像從前那樣惶恐了。
他進了常宅,瞧見之前那幾個管事的人。如今遠遠見著他,立時拱手迎來,口中叫得親切。李伯辰同他們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來是為了找些木匠,見著常秋梧的時候,他顯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聽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這是怎麼了?昨晚的傷還沒好?”
此時兩人在遊廊中往常休那裡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聲道:“君侯,昨晚多謝你為我遮掩。可是有些話不論你信不信,我都得說一說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麼話?”
常秋梧道:“頭幾天的時候我們的確知道魏宗山到了營裡。沒和你說,是因為——君侯你彆動氣——想叫你吃個教訓。”
他說了這話,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變,道:“奉至,你說。”
常秋梧低歎口氣:“先前我和老祖宗覺得,你還年輕。從前都是待在無量軍裡,膽氣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堅定的。可怕就怕這一點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麼話都能聽進心裡去。但有自己的主見、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話,尋常事倒好說,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個不留神,可就麻煩了。”
“君侯,這些事情我們從前——”
李伯辰打斷他道:“那過了昨夜你怎麼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說實話,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說實話——我不知道你以後是否次次都有這樣的運氣、都能將事情思慮得這樣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這樣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聽錯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擔心得對。我的確年輕、的確易衝動。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剛愎自用的人麼?其實你們要有什麼想法,大可以同我說,用不著像昨夜那樣,平白生出嫌隙來。”
“不過我能明白外公也是為我好——那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訴我魏宗山的事,又要為我去擋他那一記,這樣的情義,我都在記在心裡的。既然我們倆都已經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對我說的那些話了——走吧。”
常秋梧歎了口氣,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們真是做了糊塗事。”
李伯辰隻又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
兩人走出幾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見他臉上神色已很輕鬆了。
他就在心裡歎了一聲。常休擔心自己做事沒頭腦麼?其實該擔心常秋梧的吧。或許從小養尊處優,他如今四十多歲,卻似乎比自己還要單純、善良些。
其實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隻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對自己的擔憂,但不信他往後真會事事與自己商量、不再試圖“駕馭”。常休老謀深算、胸有城府,便是這樣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傷感。前幾天剛進常宅、剛相認的時候,覺得自己終於體會到了不易得的親情。那時候常休見自己受了傷而表現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沒有這什麼“君侯”的事情,也許他會是個很好的外公。可摻雜了旁的東西,到底如自己從前擔心的一樣,這種親情也就漸漸變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闊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這裡不可能,常休那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