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李富抖了下,眼中飛快劃過一抹錯愕,“草民說的是真的!”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酉時末到家,可據本官所知,村中李三曾於當日戌時一刻去你家借鋤頭,當時你並不在家,是你妻子取來鋤頭給他!這難道不是說謊?”
李富一驚,脊背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龐牧乘勝追擊,再次猛擊驚堂木,抬高聲音逼問道:“大膽李富,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亂語!豈不是這正是藐視本官,藐視律法,藐視朝廷!此等目無法紀之輩實在可惡,來啊!”
上過戰場的人本就與尋常文官不同,自帶殺氣,隻是平日收斂著罷了。如今氣勢儘數放開,隨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速度也越來越快,壓力如海浪一般重重疊疊無窮無儘,一波一波狠狠打在李富身上。他的話還沒說完,李富便支撐不住,哆嗦著承認了。
“草民,草民那日確實很晚才回去,”他雙手扶地,額頭都觸在地麵上,露出來的兩隻手背上都崩出青筋來,顯然是氣狠了,“草民實在是恨極了那廝,也確實起過偷偷弄死他的念頭。可草民也確實沒下去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都發抖了,“正如草民方才所言,草民上有老下有小,若真因害了這雜碎而入獄,他們也就沒法兒活了!可那李春欺人太甚,我等百姓老實本分,卻要任人欺淩,偏偏什麼都做不得!我越想越氣,暗恨天道不公,又覺得對不起妻兒老小,又恨自己沒本事,便躲在外頭狠狠哭了一回,又發了許久的呆,回過神來時已經很晚,等到了家裡,也已亥時有半。”
“當日草民妻子也曾問起過為何晚歸,隻是草民覺得這種事實在難以啟齒,便胡亂糊弄過去了。”
“草民本也覺得晚歸沒什麼,可那日大人你們去了村裡,草民這才得知那李春竟然就是那日死了!草民深知自己嫌疑頗大,又沒有人證,擔心被牽連,這才隱瞞不報……”
同村鄉親間相互借點家具農具的不算什麼,他媳婦自然也不拿著當回事兒,而且李三也正如約定的那樣,次日一早就將鋤頭還了回來,所以他竟對這件事一點兒都不知道。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誰知對方竟也在看自己,兩人俱是一怔,也不知怎的,竟覺都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廖無言突然捂著嘴乾咳起來。
兩人瞬間回神,飛快的交流下眼神,都覺得這李富所說雖也合情合理,但總覺得還有些可疑。
龐牧又問了李富幾句話,便叫人將他帶下去。
李富一聽,急了,“大人,草民實在是什麼都說了呀,為何不放草民家去?”
“你自己也知沒有人證,我如何信得?”龐牧虎著臉道,“如今你還是嫌犯,自然沒有放回去的道理。且安心等著吧,若你果然無辜,本官早晚放你出去。”
李富被帶下去關押了,龐牧又召集眾人,說了自己的看法。
“方才我問他是否見過其他可疑人員,又或者說李春是往哪裡去了,他竟一問三不知,”龐牧道,“這否認的過於爽快,連半點遲疑都沒有,反而叫人在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這麼一說,晏驕就想起來昨兒自己的黑曆史,便彆彆扭扭的挪了挪屁/股。
偏龐牧竟一直暗中留意著,她剛一動,龐牧就頓了頓,不動聲色的朝她手邊的小茶壺使了個眼神。
晏驕下意識看過去:
一隻圓滾滾的胖茶壺,外麵燒的是江南山水,精致是精致了些,可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這……這是說我像個茶壺嗎?
趁著廖無言發言的當兒,龐牧又清了清嗓子,再次示意她看茶壺。
晏驕又觀察了兩遍,雖然並不渴,但還是將信將疑的提起壺來倒茶,結果愕然發現,裡麵倒出來的竟然是熱騰騰的薑棗茶!
紅褐色的茶水上嫋嫋冒出熱氣,一陣甜絲絲的味道悄無聲息鑽入她的鼻腔,好像一直甜到心裡去了。
晏驕十分感動,然後……腦袋裡就再一次炸開了花,一張臉也瞬間漲得通紅,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發瘋一樣轟鳴著重複:
他知道了!
所以大人您現在要走婦女之友的路線了嗎?!
晏驕抱著那杯熱茶,百感交集的抬起頭,正瞧見龐牧衝她露出一個有些憨氣的笑,兩排大白牙閃閃發亮。
她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扭頭輕笑出聲。
那邊廖無言的視線不斷在這倆人之間來回,滿臉了然,末了又道:“確實,李富出現的時間過於巧合,又口口聲聲什麼都沒瞧見,總覺得他似乎隱瞞了什麼。大人是想引蛇出洞麼?”
龐牧點點頭,“我已叫人在李富和李青蓮家附近暗中埋伏了,若此事果然與他們有關,李富有來無回,他們心中必定難安,說不得要有所動作。”
龐牧的計策果然成功了,但誰都沒想到的是,李青蓮夫婦主動前來投案。
“大人,李春是民婦所殺,與那李富並無關聯啊!”
李青蓮才說完,王秀才竟然也搶著認罪,說人是他殺的,與李青蓮無關。
龐牧笑的嚇人,“本官什麼時候說過李富有罪?”
李青蓮和王秀才齊齊抬頭,滿麵驚愕,喃喃道:“可,可李富被帶來了就沒出去,外頭都說是他殺的。”
說到最後,兩人也差不多明白過來中計了,可瞧他們表情,竟也不覺得後悔。
龐牧道:“既如此,來都來了,認也認了,何不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
然後眾人就再一次目睹了兩人爭相認罪的情景。
郭仵作小聲和晏驕嘀咕,“這李青蓮與李春果然一母同胞,都是膀大腰圓的健壯模樣,反觀那王秀才,實在文弱的很,兩個加起來都不一定有李春一半粗細,我也覺得是她推得。”
晏驕想了下,說:“這也未必,且不說人在緊急情況下爆發出的潛力是無窮的,王秀才再文弱也是個男人,首先就占了先天生理優勢,真要動起手來,也未必就不成。”
什麼生理優勢的,郭仵作自然聽不懂,可接觸了這麼久之後,也隱約能猜到意思。
他略一琢磨,倒也想起來一些事,“是了,我曾聽師父說過幾個特彆的案例。有個男人常年臥病在床,整個人都瘦的皮包骨,平時連個碗都端不住的,可那日眼看孩子要摔倒在火盆裡,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以不亞於常人的速度衝過來,一把撈住了。就連師父都覺得煞是奇妙,還特意去找人證實過呢,想來,也是一般的道理。”
正說著,堂下爭論也已見了分曉:
王秀才終究是讀過書的,嘴皮子比李青蓮利索不知多少,將各種細節都補上了,成功搶著認了罪。
因李青蓮始終無法提供自己殺人的鐵證,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崩潰大哭。
“那是個畜生,相公,你又何苦為他誤了自己的前程!是我拖累了你!”
她雖然不通律法,可也知道,即便是誤殺,王秀才也不可能繼續參加科舉了。
王秀才慘然一笑,卻抓著袖子替她擦眼淚,“娘子多慮了,讀了這麼多年書,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天資有限,能僥幸得中秀才已是難得,再往上卻實在不能夠了。考與不考,本也沒什麼分彆。”
眾人原本以為這隻是一起簡單的誤殺案件,可等稍後王秀才和李青蓮哭訴過後,都倍感震驚,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了。
原來那李春以前就時常去夫妻二人家中騷擾,小夫妻兩個有心搬離,卻總是掛念著家中老父病母,不忍遠離,故而一直拖到現在。
那日李春吃醉了酒,一路搖搖晃晃便去了姐姐姐夫家中,壓根兒沒注意到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李富確實是起了殺心的,半路還找了一塊沉甸甸的尖銳石頭握在手中,在後頭不斷比劃。
可正如他所言,殺人這種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他既恨李春入骨,又擔心自己入獄後,家人沒了依仗,心中直如油鍋一樣反複煎熬……這一猶豫,就猶豫到李春進了姐姐家裡。
他想走又不甘心,想殺又下不去手,想放過又越不過心裡的坎兒,如此種種,幾乎要將自己逼瘋。
極度掙紮下,他索性在外蹲守起來,可不多時,就聽到屋內傳來一陣叫罵廝打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孩童的尖叫哭喊和一聲沉悶落地。
因王秀才開了家私塾,專門教導村中孩童讀書啟蒙,賺些束脩兼抄書養家糊口。為容納更多孩童,當初成親時便特意請人在村子外圍蓋的大院子,此刻鬨起來,竟也無人發覺。
李富大驚之下,生怕李春再把這家人害了,當即奮不顧身的衝了進去,然後就看見李春已經躺在地上,腦袋下麵嘩啦啦的流出血來,而麵頰紅腫的李青蓮捂著啼哭不止的女兒的眼睛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與王秀才都是驚得呆了。
自己沒動手,仇人卻死了,李富心中說不出的暢快,可同命相憐之下,又覺得老實巴交的李青蓮夫婦為了此人入獄忒不值得,便主動提出幫他們處理屍體並遮掩。
都是同村人,李青蓮也是認得李富的,兩邊回過神來一合計,王秀才暫且留在家裡安撫女兒,力氣更大一些的李青蓮和李富兩人趁著夜黑無人,偷偷將屍體運到花溪村……
李青蓮哭訴道:“那李春不是個人,我雖是他的親姐姐,卻也動輒打罵,我和相公又打不過……這也就罷了,我們本想著忍到兩位老人家百年之後就搬離此地,誰成想,那畜生竟,竟連自己的外甥女也不放過!”
“她才六歲啊!”
“那畜生前幾回來便眼神不對,有一回我們一個錯眼沒看住,他就對槐花動手動腳,我與相公氣急了,接連幾次都攆他出去!可不曾想他這回又來了,還借著酒勁打我和相公,意圖對槐花不軌!”
李青蓮哽咽著說不下去,王秀才拍了拍她的手,頹然道:“娘子被他打的昏了頭,半天爬不起來,我身為人夫,不能保護妻子;身為人父,不能保護女兒,枉讀聖賢書,實在忍無可忍,什麼都顧不得了,便撲過去狠狠推了他一把,誰知,他,他竟就這麼磕死了。”
雖然是滿腔恨意,可殺人這種事實在不同尋常,說到最後,王秀才也是麵色慘白。
“後麵李大哥意外衝進來,我們本以為要完了,可誰知他竟主動幫忙遮掩。又說屍體留在王莊必定惹人懷疑,到時候我們就跑不了了。可若是丟在花溪村就不同了,他雖是嫌疑最大的,可畢竟沒動手,誰也找不出切實的證據。而李春又是個惡貫滿盈的,如此一來,或許最後便會成一段無頭公案……”
儘管早就知道李春做過的大小惡事罄竹難書,可當大家親耳聽到苦主的哭訴,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他竟連六歲的外甥女都不放過!
郭仵作十分動情,以袖拭淚,唏噓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晏驕也是感慨,“希望大人能酌情定罪。”
稍後,龐牧又命人帶李富上堂,準備進一步核實。
李富剛一上來就看見李青蓮夫婦,先是一怔,繼而跌足大歎,“你們為何要來!”
王秀才結結實實朝他磕了個頭,“李大哥高義,我們卻不能任您自己應付這些,已經是都招了。”
連日來,他們一直戰戰兢兢,事發後更是寢食難安,稍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
一直到三天前,聽說李富被叫去了,夫妻二人便如迎來當頭一棍,隻覺好日子到頭。
後來見李富一直未曾被放回,外麵又有風言風語的說他便是犯人,夫妻二人徹底慌了,覺得不能拖累旁人,便決定投案自首。
堂上一時無人說話,隻聽見李青蓮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良久,龐牧歎了口氣,“若你們當時便來投案自首,又哪裡來的這諸多波折?你們可知律法中有一條,說的便是此等情況,言明殺之無過?”
三人俱是一愣,齊刷刷抬頭看去,滿臉都寫著“竟然是這樣”?
晏驕歎了口氣,這就是法盲的弊端啊!
彆說古代各領域的信息流通不暢,哪怕就是通訊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呢,普通民眾對於基本法律的了解方麵也有相當的空白,以至於走了許多冤枉路。
就連文化程度最高的王秀才也是呐呐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麵色如土的道:“這,這”
他雖讀書,可從未翻看過律法,故而對此當真一無所知。
幾人隻知殺人償命,當時見李春已死便慌了手腳,哪裡還顧得上其他的?
龐牧又唏噓道:“雖殺之無罪,可你三人卻拋屍在後,又知情不報,並做偽證,本官不可坐視不理。”
本以為峰回路轉,可一聽這話,王秀才等人剛有點指望的心又涼了半截。
李青蓮忍不住再次伏地大哭,“都是我拖累了你們!若不是我有這麼個弟弟……大人,您要殺就殺民婦吧,放過他們啊!”
王秀才也跟著掉了許多淚,又拉著妻子的手道:“娘子不必自責,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人是我殺的,你,唉,日後你若遇見值得托付終生的厚道人,便,便帶著槐花改嫁吧!”
說完,便淚如雨下。
堂上眾人也十分動容。
待哭聲稍住,龐牧這才拍了下驚堂木,肅聲道:“堂下犯人聽判!”
三人忙哽咽著跪直了,隻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掉。
“本月十五,死者李春醉酒後闖入主犯王德、從犯李青蓮家中,肆意逞凶,意圖不軌,你二人奮力反抗無果,王德為救妻女,情急之下狠推李春,李春順勢磕死。情急之下,你三人拋屍在前,毀滅證據、合作偽證在後,本官現判你三人掃街一月,並將本案通報各處,以儆效尤,你三人可服不服?”
此言一出,上到晏驕、郭仵作等人,下到王德、李青蓮、李富,俱都齊刷刷看過去,無人能發一言。
龐牧又拍了下桌子,“服是不服?”
王德三人麵麵相覷,渾身顫抖,都是不敢相信。
良久,三人這才重新拜倒在地,灑淚泣道:“服。”
“多謝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或許我感情戲真的無能,一開始覺得第一版本突兀,但修改了半天,寫了好幾個版本,反而覺得還是第一個版本最流暢,所以隻進行了微調。
如果還有讀者朋友不滿意的話,我暫時也不能做得更好,隻能以後繼續努力啦!
實在看不下這段,覺得尷尬的,那就……先跳過,看後麵的案子吧,反複修改,雖然出於好意,但確實影響了大家的體驗,實在對不住啦!
古代很多法律對過失殺人、正當防衛之類的規定都很人性化的,很好。
廖無言:“……我就不明白了,案情分明如此緊急,這倆人是怎麼做到還能見縫插針談情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