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秀。”
早在來之前,簡西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可在看到藍秀的那一瞬間,受到的衝擊還是不同的。
對於原身來說,藍秀是他相伴數十年的妻子,也是被他辜負了一輩子的女人,可對於簡西來說,藍秀是完全陌生的。
簡西本以為自己在看到藍秀時會很尷尬,甚至手足無措,可真當藍秀站在他麵前時,他才發現,原身留給他的記憶對他的影響遠比他想象中來的大得多。
原身並不是那種真正惡到骨子裡的人,他做的很多選擇在他自己看來也是無可奈何的。
十六歲那年,原身因為二哥的惡意陷害被迫小小年紀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生活又十分艱苦的鄉下,人生的前十六年,他做過最累的事就是早起上學,偶爾幫爸媽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可來到鄉下後,他得在公雞打鳴後立馬起床下地,頂著烈日除草犁地,等到了隊上統一施肥的日子,他還得忍著惡心,去挑那些人畜糞便漚好的肥料……
一開始,原身還會經常往家裡寄信,求父母想辦法把他接回去,或許是心存愧疚,那段時間,家裡時常會寄糧票糖票過來,靠著家裡的補貼,原身偶爾還能借口生病偷懶,即便少了那麼幾十個工分,也能由父母寄過來的糧食解決口糧問題。
可隨著時間流逝,父母的愧疚在減輕,尤其是在大哥結婚,新嫂子進門後,父母的來信越來越少,往往他寄回家五六封信訴苦,父母才會寄那麼一兩張糧票過來,話裡話外還提醒他,他已經不小了,應該成家立業,自己養著自己了。
原身漸漸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靠不住的了,他的未來,都會留在這個貧瘠的小鄉村裡。
為了讓自己過的更好,原身將目標放在了村裡條件最殷實,又是出了名疼愛女兒的藍家身上,他的模樣好,又有彆於鄉下那群粗壯的漢子,很會放低身段說一些肉麻的話哄騙小姑娘,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藍秀自然抵抗不了原身的誘惑,不顧父母的反對擔憂,和原身談起了朋友。
那個時候原身也是有過真心的,畢竟藍秀除了沒念過書,不是城裡戶口外並沒有什麼缺點,她性子溫婉,可以包容原身很多婚後才暴露出來的小脾氣,同時她又有鄉下女人的堅韌淳樸,承擔家裡很多家計,加上兩人後來又有了女兒,自覺回城無望的原身漸漸將心思放在了這個家裡,一家人著實過了一段時間的幸福生活。
而且原身也不是沒有優點的,比如在鄉下主流重男輕女的情況下,他倒是和自己的嶽父一樣,對女兒簡丹十分寵愛。
那個時候,鄉下有不少女人都羨慕藍秀,因為她有個疼女兒的父母,在尋常人家連女兒的彩禮都要截留,隻給女兒一床被子就當是陪嫁的年代,藍秀的父母給了她一樁青磚灰瓦房;在鄉下男人普遍喜歡粗聲粗氣說話,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人的時候,藍秀的丈夫文質彬彬的,從來不和藍秀大小聲,追求藍秀的時候還曾給她寫過幾首小詩,辭藻華麗,聽起來比書本上寫的還要動聽……
藍秀太幸運了,越是這樣,就越是讓人想要發掘她的不幸。
於是在藍秀嫁給簡西後多年不曾有孕,好不容易懷上了,卻生了一個閨女後,那些女人的怨氣有了一個宣泄口。
在她們看來,沒有一個男人不愛兒子,藍秀生下女兒簡丹的時候,簡西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這個年紀在鄉下早該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結婚早一些的,最大的孩子都能夠上學了,現在藍秀生了一個閨女,簡西心裡一定是不高興的。
結果這個男人壓根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樣甩藍秀壞臉色,反而在藍秀下地掙工分的時候,這個男人抱著閨女喝奶換尿布,雖然很多人覺得他這是借機偷懶,可也不能否認簡西對女兒是疼愛的,要不然,他完全可以把孩子往床上一扔,哪裡需要費功夫時時刻刻抱著,孩子露出想要哭鬨的表情,就趕緊唱兒歌,做鬼臉,把孩子給哄笑。
簡丹再大些的時候,原身又開始教這個女兒識字,在村裡人隱晦地問他啥時候再跟藍秀生一個兒子的時候,原身也隻說隨緣,這輩子如果隻有一個女兒,他也是知足的。
想看熱鬨的人沒熱鬨可看,世界上竟然有不著急生兒子的男人,這下子女人們更加羨慕藍秀了,隻覺得她是最好命的女人。
其實原身也不是真的不喜歡兒子,隻是他沒有姐妹,家裡就他們兄弟三人,從小到大就沒有一個明顯的例子讓他知道男孩女孩在一個家庭裡的輕重關係,加上海市的民風特殊,從小到大原身見到了許許多多脾氣大,在家庭裡說一不二的媽媽婆婆,也見到了不少不僅在外打拚,回到家裡還得負責買洗燒的叔叔阿爺,原身就更加不覺得,隻有一個女兒有什麼不好了。
再說了,他乾不了重活,光靠藍秀養著家已經很是吃力了,再生一個兒子,勢必影響到原身自個兒的生活質量,到後來,不是藍秀不能生,而是原身自個兒不想生,每每哄著藍秀做一些避孕的措施,隻說是心疼她生孩子艱苦,隻有一個女兒就夠了。
這些迷糊湯灌下去,藍秀怎麼可能不愛這個男人呢。
如果沒有回城這一遭,原身或許也能當一個好爸爸,好丈夫,可偏偏知青回城潮開始了,回到海市,是原身隱藏在心裡的執念,他或許愛女兒,愛妻子,可他心中最重要的永遠都是自己。
於是在思考了一段時間,確定自己沒辦法把藍秀娘倆一塊帶回城裡後,他選擇了一個人離開。
按照簡西繼承的記憶,在回城後的第四個月,他就和他媽介紹的一個與他有著類似經曆的女知青結了婚,對方家裡的屋子更寬敞,簡西就搬到女方家和女方父母共同居住。
後來下海潮開始,原身又在女方父母的幫襯下做起了小生意,生活漸漸有了起色。
那個時候,他逼著自己不去想鄉下的妻女,再後來,原身的二婚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他乾脆將對長女簡丹的愧疚寄托在這個小女孩身上。
他的後半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曾經在鄉下那些年的生活,則像是一副褪了色的影片,漸漸被他埋到了心底,再也不敢想起那對母女了。
而被原身拋棄的藍秀和簡丹娘倆呢?
藍秀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高估了周圍人的惡意,在原身一去不複返後,藍秀差點被鋪天蓋地的流言逼瘋。
起先是劉勇,那個年近五十,她嫂子為她“精心”挑選的再嫁對象,這個樣貌有些醜陋的男人倒是個心善的,在知道自己的態度後乾脆利落地消失,可走了一個劉勇,後來還有數之不儘的張勇,王勇,隻要習青青對她那幢房子的覬覦之心不歇,她就總能給她找出一個個男人,使勁破壞她的名聲,讓她迫於無奈嫁出去。
藍秀咬著牙,拚著名聲更差的結局找來族中長輩和大哥一家斷親絕義,然後乾脆利落賣了那棟被覬覦的房子,帶著女兒去縣裡念書。
那個時候縣城裡也受了南方發達城市的影響,出現了個體經營戶的苗頭,藍秀在給女兒辦妥就讀手續後找了一份餐廳洗碗的工作,勉強生活下來。
縣城離鄉下並不算遠,一些閒言碎語還是傳到了縣城裡,藍秀承擔了很多壓力,可她都咬著牙忍了下來,她隻讓女兒好好念書,在簡西身上,她學到了一個有用的道理,那就是知識改變命運。
她想要女兒考上大學,然後遠遠離開這裡,如果有可能,去海市看看,瞧瞧那個勾走了她丈夫的魂,讓他寧可拋棄妻女也要回去的城市,到底是怎樣的繁華和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