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驚疑未定,趕忙後退,他卻一把壓在她腦後,將她耳朵逼在他唇前用,僅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詢問:“你當真要和他一路?”
這是個仿佛擁抱一般的姿勢,她大概理解謝恒是為了不讓李歸玉聽到他們說話,逼她靠近,但這樣的距離還是讓洛婉清整個人緊張起來,擾得她有些難以思考。
然而這個姿勢對於謝恒而言,終於讓他一天的焦躁安撫幾分。
他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在身側,心裡竟湧出幾分酸。
他頭一次對人生出示弱之心,勸說道:“我身上有傷。”
惜娘,想想我。
有些話說不出口,而說出口的那些,甚至語氣他都不敢有什麼變化。
清清冷冷的語調,仿佛隻是在同下屬說明情況。
洛婉清壓著他氣息噴吐在耳邊所帶來的異樣,思索著謝恒的話。
謝恒不敢讓李歸玉聽到他有傷,也就意味著,他現在果然沒有把握控製住李歸玉。
哪怕她此刻告訴謝恒子母蠱的存在,他也做不了什麼,反而是會增加他的猜疑。
畢竟,一個命握在其他人手中的下屬,根本不值得信任。
謝恒的多疑她早有領教,她不想再惹是非。
洛婉清安靜思索,謝恒在她沉默間門心一點一點涼下去。
他慢慢放手,終於退開,靠在牆上緩了片刻,疲憊起身道:“隨你吧。”
“公子的意思是?”
洛婉清跟著他起身,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謝恒扶劍進了山洞,淡道:“隨你,去哪裡都可以。”
說著,他進了山洞,誰也不搭理,尋了個位置坐下,抱劍屈膝閉眼,似是又要睡去。
洛婉清聽著謝恒的話,一時有些茫然。
她感覺謝恒不高興,但她也沒想明白,謝恒不願意,拒絕她就是,為什麼又模棱兩可,說“隨她”?
她揣摩著謝恒的意思,李歸玉看了兩人一眼,等了片刻,他才起身提醒洛婉清:“小姐,該換藥了。”
“哦。”
洛婉清得話,回過神來。
李歸玉的藥六個時辰換一次,現在也差不多到了時候。
她從袖中拿出早就塗了藥物的帕子擦拭過指尖,跟著李歸玉一起走在架起的衣服後麵。
衣服隻能半遮住兩個人,謝恒抬眸看去,就見兩人半遮半掩動作。
兩人窸窸窣窣在衣衫後動作半天,洛婉清才給李歸玉換好藥,等換完藥出來,迎麵便看見謝恒正盯著他們。隻是洛婉清看過去,他又立刻移開目光。
洛婉清隻當自己沒看見,回到火堆,和李歸玉分了守夜的時間門,說好李歸玉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後,便在一旁乾草墊上躺下,閉眼睡了過去。
等她睡熟,謝恒突然開口:“下半夜我守,不用叫她。”
李歸玉聞言抬眸,就見謝恒閉上眼睛,似乎不願與他多說。
李歸玉撥弄著火堆,想起洛婉清總是不經意輕撫的手鏈。
崔恒。
謝恒。
他不由得一笑。
他的小姐,真是和江南時一樣,招蜂引蝶。
洛婉清一覺睡到天亮,睜開眼時,見謝恒和李歸玉兩人氣色都好了不少。
三人一起先去河邊洗漱,隨後便一起上路。
李歸玉在前方帶路,差不多和謝恒並行,謝恒便自然而然站在隊伍最後麵。
謝恒不愛說話,一路便是李歸玉說得多些,他倒也不說廢話,問話大多和行程準備有關,洛婉清便也耐著性子回答。
謝恒沒什麼話好說,便低頭行路。
洛婉清走路向來不看周遭,過去行路,他都會為她壓開兩邊草叢,防止劃傷。
然而今天他剛準備替洛婉清壓下一顆鬼針草,李歸玉也同時探出了劍鞘。
兩人劍鞘一碰,謝恒冷眼抬頭,就見李歸玉不著痕跡轉眸看他一眼,又挪開目光。
洛婉清對一切渾然不覺,提步往前。
謝恒站在他們身後,冷眼看著兩人前行,抬手扶正劍柄。
有李歸玉在,其實他什麼不需要做。
照顧洛婉清這件事,李歸玉做了無數次,體貼細致到洛婉清根本沒有察覺他做過什麼,已經被他悄無聲息籠在周身。
謝恒靜靜跟在身後,捏劍不言。
三人行了大半日,洛婉清看李歸玉一路計算,不由得有些奇怪:“謝憫生是專攻陣法機關的宗師嗎?”
僅憑機關陣法能躍上八宗師的位置,實屬罕見。
李歸玉聽著洛婉清問話,領著兩人左轉,漫不經心道:“是也不是。其實謝憫生是一體雙魂,他一魂擅劍,一魂擅機關陣法。”
“一體雙魂?”洛婉清聽著,隱約想起以前的確聽過,有些人一個人有好幾種性格,便會被人當作有好幾個魂魄在身體裡。
但鬼神之說畢竟是無稽之談,洛婉清覺得這更像一種病症。
李歸玉看了一眼謝恒,隻道:“這事兒謝司主比我清楚。”
“謝憫生是謝家旁支。”問到這裡,謝恒自然接話,洛婉清跟著看去。
李歸玉見她回頭,用劍鞘壓下她腳邊鬼刺草,謝恒看在眼裡,麵色不動,繼續道:“他從小有兩種性格,會輪流出現,為了區分,就給兩種性格取了不同的名字。”
“謝憫生這個性格為人溫和,是正人君子,與謝家交好。”李歸玉抬手為洛婉清壓住枝頭藤蔓,接了話道,“但謝憫然這個性格則陰狠暴戾,極其厭惡謝家。兩個性格各有所學,謝憫生善劍,而謝憫然擅長機關陣法。”
這種狀況洛婉清倒也聽過,不由得好奇道:“後來呢?”
“他小時候倒也還好,等到他十七歲,謝憫然愛上了八宗師之一姬蕊芳,但族中人不同意。”
謝恒看著李歸玉那些完全不加思索的動作,收了目光,隻專心為洛婉清解惑。
“謝憫然殺了兩個說姬蕊芳身份低賤的族人之後,就跟著姬蕊芳離開了謝家,外逃流落江湖。他在外麵流亡了許多年,最後與姬蕊芳一起成為了八宗師之一。成為八宗師之後,謝憫生建立了流風島,並向謝家寫下懺悔書,願以流風島為牢困住謝憫然,用一生贖罪。而謝憫然則對外宣稱,見到謝家人殺無赦。”
這就是謝恒堅持來流風島的原因。
洛婉清一瞬反應過來,相比崔恒,謝恒處理這件事有更大優勢,隻要能見到謝憫生,他就能獲得謝憫生的幫助。
但重點是,見到的是謝憫生。
“這流風島其實就是牢籠,關住這天下罪人。”李歸玉眼中帶了些冷笑,“謝憫生的善讓他們來了就不出去,謝憫然的惡讓他們不必被外麵尋仇,可以安然度過後半生。”
說著,李歸玉抬手拂過一棵樹,平靜道:“謝憫然的陣法千變萬化,不能隨意觸碰中間門任何東西。所以在這個密林裡,出去不容易,殺人——”
謝恒頓住腳步,洛婉清同時感知到地麵轟隆之聲。
李歸玉轉頭看向一個方向,冷眼笑開:“卻很容易!”
頃刻之間門,周邊樹轉藤移,四麵八方箭雨突顯,直奔向李歸玉而去!
洛婉清見狀瞳孔急縮,毫不猶豫抽刀上前,一刀斬斷李歸玉身後幾隻箭矢。
李歸玉趁機直奔林中,洛婉清緊隨而上。
周邊箭矢一波一波而來,藤蔓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纏繞他們。
洛婉清和李歸玉左右斬箭,李歸玉看了一眼方位,吩咐道:“向左十丈,乾三位站好。”
洛婉清聞言,幾個起落便到了李歸玉吩咐的位置。
她剛一落下,黑衣人立刻從四麵八方襲來,洛婉清瞬間門橫刀一轉,血花飛濺之間門,她尚來不及顧及的另一邊殺手人頭同時落地,血花也是瞬間門炸開。
一片血色間門,露出白衣公子清俊麵容,他麵上染血,神色清冷,眉眼間門不沾半點世俗濁氣,唯獨讓落在臉上的血珠映出幾分妖冶。
他眼神極冷,似乎是在竭力控製自己情緒,洛婉清見到謝恒,不由得一愣,等看到一路屍體,她才意識到,方才謝恒竟是一直跟在她身後,幫她清道。
“公子?”
洛婉清驚疑不定,她沒想到謝恒會這麼悄無聲息一路護上來。
謝恒緊捏著劍,似是想說什麼,儘量忍耐。
恰巧李歸玉停下機關,從樹上一躍而下,拍了拍手,抬頭看向謝恒,笑起來道:“謝司主還是跟上來了。”
“明日,”聽到這話,謝恒轉頭看向李歸玉,冷聲道,“我帶惜娘走。”
說完,謝恒便轉身離開。
李歸玉笑著沒說話,洛婉清趕忙跟上謝恒,急道:“公子!”
謝恒沒有理會她,疾步往前,洛婉清趕忙追去,跟著他疾行往前,爭取道:“公子,我答應過三殿下……”
“就那麼重要?!”
謝恒驟然停步,冷喝出聲。
洛婉清步子一頓,謝恒盯著她,壓低聲道:“方才我再晚一步今日你就死在這裡,你所求就這麼重要?!”
洛婉清聞言,有些詫異看著謝恒。
謝恒一瞬自知失言,轉過頭去,冷靜幾分,隻道:“我不是同你商量,明日隨我走。柳惜娘,”他抬眼盯著她,竭力克製著道,“作局作繭一線之隔,你好生想清楚。”
說完他便轉身,大步往外行去,洛婉清在原地,皺眉思考著謝恒的反應。
他明顯是知道她要做什麼,這點她倒也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謝恒竟然會發這麼大的火。
她也不是沒見過謝恒發火,當初他以為她是張九然審她時,他也曾盛怒,隻是許久沒再見過,最重要的是,他竟是因她涉險發這麼大的火。
洛婉清直覺有些不對,但一時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李歸玉從她身後悠然踱步而來,洛婉清聞聲,也不再多想,冷眼看了過去,開口詢問:“怎麼回事?”
李歸玉從袖子裡拿了帕子,慢條斯理擦過手指,帶了幾分不滿:“餘奢來了。”
洛婉清一聽便明白,餘奢既是陣法大師,那方才怕是他改動了陣法,想利用這裡的陣法殺李歸玉。
李歸玉的確如謝恒所說,是個麻煩。
隻是麻煩已經惹上,洛婉清也沒辦法,她隻能冷著聲道:“走吧。”
王韻之的人來了一次,暫時不會再來,至少要等到謝恒不在,他們才可能出手。
後麵的路洛婉清倒也放心,跟著謝恒李歸玉一起穿出林子,來到一條河邊。
走到河邊時,已是天黑,洛婉清抬眼看了看,發現這裡是一片曠野,周邊一覽無餘,隻有一顆半枯的老樹在不遠處,追思盤旋一圈,便落在樹上。
謝恒一出樹林,便和他們分道揚鑣,往枯樹方向走去。
中秋月圓,映得那人格外鮮明,洛婉清靜靜看著遠處人,一人一劍,好似天地僅他。
這是洛婉清經常見他的模樣,無論是在東都、江南、還是現在,無論是麵對監察司、崔衡張逸然、還是李歸玉,他好像從來沒有過進入人群的想法。
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祗,不染半點紅塵。
洛婉清看得有些久,直到李歸玉喚她:“小姐。”
洛婉清回神,李歸玉輕輕一笑:“走吧,我們先去弄點吃的。”
洛婉清點點頭,也不多話,兩人快速生火弄了些吃的之後,李歸玉便去河中清洗,洛婉清一個人坐在火邊,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去找謝恒。
謝恒是鐵了心明日要帶她走,她不可能違逆謝恒的話,所以現下唯一的辦法,便是要勸謝恒回心轉意。
她思索了說辭起身,準備離開前,突然想起包裹裡的月餅。
采購物資那日,她便想到今日中秋,特意帶了兩個月餅進來,謝恒剛好也沒吃飯,她便將月餅帶上,最後往謝恒方向走了過去。
幾個起落趕了過去,到了謝恒消失方向,她掃了一圈,卻不見人影,正疑惑人去了哪裡,便聽頭頂傳來一聲冷淡詢問:“找我?”
洛婉清循聲抬頭,就見身後半枯的老樹上,青年一身白衣單衫,赤足散發靠在樹上。
他五官本就生得冷豔,此刻明月高懸,他靠在樹上,鳳目低垂看她,更似精魅。
洛婉清愣愣看著樹上人,謝恒見她不言,開口提醒:“做什麼?”
洛婉清聞言清醒幾分,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月餅,揚起笑容,試探著討好道:“公子,今日中秋,我帶了月餅進來,您要不要吃一個?”
謝恒看她笨拙討好模樣,氣勢稍緩,卻仍舊沒有接過月餅,隻道:“有事說事。”
“公子,”洛婉清知道同謝恒沒有什麼人情可說,想了想,便開門見山,“我想同三殿下一起走。”
“夢亦不可。”
謝恒回絕得果斷。
洛婉清倒也不遮掩,直接道:“我中了子母蠱。”
聽她說真話,謝恒終於沒有反駁,他隻抬眼看她:“若我為你解蠱呢?”
洛婉清一頓,沒想到謝恒會這麼問。
他問的“若”,而不是“那我為你解蠱”。
這也就意味著,他知道,哪怕解蠱,她或許也不會跟他走。
謝恒看著她的神色,便了然她的意思,他有些疲憊垂眸,勸說著:“洛婉清,你已經走到這裡了,想想崔恒,彆糾纏了。”
洛婉清不說話,她告訴自己不必多說,可是她卻還是忍不住開口。
“他騙我。”
謝恒動作一頓,他垂著眼眸,聽著洛婉清克製又平靜道:“我救他時,其實他想殺我,我卻以為他在等我。他從一開始就騙我,騙了我整整五年。然後他用我家人作為威脅逼死我爹,他派人監視著我,明知我所有苦難卻不聞不問。而最後,他還要告訴我,我殺不了他。”
說著,洛婉清嘲諷笑開,抬頭看向謝恒:“因為我是個好人。”,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