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順十三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寒風順著班房頂上的窗戶呼呼往牢房中吹,逼得人都忍不住擠在一起,相互依偎取暖。唯獨隻有一個年輕女子,正低頭著頭,看著一位中年婦人從水桶裡勺出水來,清洗著她手臂上鮮血淋漓的傷口。
她生得極美,看上去就十八九歲,五官清麗,膚色白皙,垂眸之間,帶著一股弱柳迎風的嬌弱姿態,正是時下人最愛的女子模樣。
但這並沒有打動為她清理傷口的婦人半分,婦人手上雖然溫柔,但眉宇間卻皆是惱怒之色,嘴裡喋喋不休訓斥著女子:“平日怎麼教你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那王七娘什麼人你不知道?街上出了名的潑皮無賴,為了一文兩文就能和人打個頭破血流的,你同她發什麼瘋?她想要說我就說我,你有什麼好計較?”
女子聞言,嘴唇微抿,似是不服,婦人用紗布給她綁上傷口,瞪了她一眼:“洛婉清,說話!”
“我也是有自己考量,”洛婉清聽到母親訓斥,壓抑著了不安,低聲道,“當初明明是她自己心疼診費不肯繼續看診,現下非說是你醫術不精害了她的手,若咱們不反駁,讓人把這話傳出去,彆人質疑您的醫術怎麼辦?咱們現下在班房裡過得還好,全靠您為那些獄卒治些三病兩痛的,要這些獄卒不肯信您了,咱們日子怎麼過?”
“有什麼怎麼過?”她母親姚澤蘭滿不在乎,嗤笑出聲,“我的名聲靠她一張嘴嗎?”
“可是……”
“終歸在這裡待不了多久,”姚澤蘭知道她要說什麼,打斷她的話,語氣溫和下去,“等少言在外麵找到門路,還了咱們洛家清白,咱們就出去了。這王七娘就是街頭鬥毆進來,過一陣子也會出去,到時候咱們再同那王七娘算賬,在這裡同她爭執,你能討了什麼好?看看你這手!”姚澤蘭將繃帶一拉,洛婉清因痛倒吸了一口涼氣,姚澤蘭心疼得又瞪她一眼,訓她的聲音不由得小了下去,“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都學會和人動的手?要不是你躲得快,她那瓷片就劃你臉上了!”
洛婉清聽著姚澤蘭這話,沒再出聲,她知道姚澤蘭說得也有道理,可她沒辦法,她太害怕了。
打從洛家因為販賣私鹽的罪責下獄,她和姚澤蘭、她嫂嫂蘇慧,還有侄女洛問水,就被分配到了這間班房。
監獄男女分押,班房是用來羈押還未確認罪名的疑犯,以及一些隻犯了小罪的潑皮無賴的地方,相比正兒八經的監獄,班房環境要惡劣許多,幾百號人擠在一起,人多的時候,找個躺下睡的地方都沒有。
而且幾百號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個大房子裡,就極其容易起矛盾,許多混混都是同自己的人一起進來,就拉幫結派,聯手欺壓那些勢單力薄的人。
尤其是平日裡他們根本接觸不到的達官貴人,更是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
洛家是揚州富商,她母親又是當地出了名的名醫,進了班房,就是眾人眼中一塊肥肉,好在她母親審時度勢,早早和獄卒打好了關係,才讓她們一家人的處境稍微好寫。
可這也隻是“稍微”,冬日寒冷,班房條件惡劣,她們打從進來,連衣服都沒換過,這對於洛婉清來講,早就是一種折磨。
隻是好在,她還有一線希望,那就是早早和她定了親的江少言還在獄外。
江少言是洛家五年前搬遷揚州時,在東都郊外救下的一個少年,救回來時失去了記憶,就留在了洛家,後來與她日久生情,定下婚事,打算等過了今年,明年開春就成婚。
他做事妥帖,又隨著她爹學了一身好武藝,洛家做事一貫循規守矩,此番必定是受人陷害,以江少言的能力,他在外麵,早晚會想辦法讓他們沉冤昭雪,救她洛家於水火之中。
因為有著這點期盼,監獄的日子對於她來說倒也沒有那麼艱難,一切忍過就行了,她需要做的就是忍耐和等待。
她等啊等,等了這麼大半個月,昨天夜裡,她突然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自己的未來。
夢裡發生了許多事,大約就是最後江少言沒有來,隻派了他身邊的奴仆張伯過來,同她說,他沒有能力救他們,洛家完了,他唯一能做的,隻能為她行個方便,贈她一把削鐵如泥的防身匕首,又或者是一瓶見血封喉的致命毒藥。
張伯說,雖然他們沒有成親,但江少言心裡,已經視她為妻子,邊境長路漫漫,他希望她能為他守貞。
夢裡的她信了這話,也不能不信。
她軟弱怯懦,完全不敢麵對被背叛的可能性,於是她拿了毒藥,還不忘讓張伯轉答,說她絕不會背棄他,會一直等著他。
然後她就流放去了嶺南,在流放路上,她一一失去了她父親、母親、哥哥、嫂嫂、以及那年不過五歲的小侄女。
最後到達嶺南,洛氏滿門,僅剩她一人。
她看著嶺南滿山荒野,終於才聽說,東都多了一位從民間尋回來的皇子,名叫李歸玉。
這位皇子據說是被刑部尚書鄭平生的女兒鄭璧月找到的。
這位高門貴女與他原本青梅竹馬,後來皇子失蹤,鄭璧月就一直在找他,直到朝廷要求她父親到江南查私鹽案時,她一起前往散心,終於在揚州見到了已經失去記憶的皇子。
皇子被一位富商收養,為報恩與其女定親,聖上感念富商恩義,決定賜婚。結果沒想到洛氏貪得無厭,品行不端,竟然鬥膽販賣私鹽,數額巨大。
此等人家,怎堪為皇子良配?
念其功績,將滿門抄斬改為處死要犯,家眷流放,便是天恩浩蕩。
於是富商死於牢獄,家眷滿門流放嶺南,皇子貴女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本是一個極為美滿的故事,隻是好巧不巧,那富商姓洛,那皇子,民間名為,江少言。
得知這件事那夜,她如夢初醒。
什麼無力回天,什麼沒有辦法,根本就是江少言害她!
鄭璧月來了,他要和鄭璧月雙宿雙棲,又不敢抗拒聖上賜婚,也怕汙了他和他心上人的名聲,於是就拿她洛家滿門開刀,洛家有罪,他們就清清白白。
那一夜,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號啕痛哭,拿出那瓶江少言給的毒藥,差一點就喝了下去。
隻是嘴唇貼在瓶口那一刹,她突然湧起一種憤怒。
憑什麼她要死?
憑什麼是她死?!
於是她停了下來,開始用餘生試圖逃離嶺南,回到東都,去找到那個忘恩負義薄情寡義的畜生,去問一句——
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