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六章 卑職,柳惜娘(2 / 2)

滄瀾道 墨書白 22525 字 4個月前

朱雀掃了一眼,便笑起來,拱手道:“恭喜我監察司多添一位司使,現下隨我去拜見……”

“我想出去。”

洛婉清打斷他,朱雀一愣,洛婉清捏著拳頭,抬眼看朱雀,沙啞道:“我有一些要事要辦,可否等我辦完之後,再做接下來的事?”

“這……”

朱雀遲疑著,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冷淡的聲音從不遠處閣樓傳來。

“備馬,讓她去。”

洛婉清聽不出那聲音虛實,隻知得了許可,她轉身就跌跌撞撞衝了出去。

她衝到門口,翻身上馬,騎馬一路朝著護國寺狂奔。

護國寺,是她年幼在東都去過最多的地方。

她在那裡許過無數心願。

可從未有過一次,她如此虔誠。

她希望那個叫張九然的人能活下來。

她一路駕馬狂奔,來到護國寺。

深夜護國寺人煙稀少,她一麵搜尋著張九然的蹤跡,一麵按著兩人約定地點,來到那顆百年樹下。

她一眼掃到有被挖過的新土痕跡,她用手快速掏出來,掏了沒多久,便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盒子,盒子旁放著一壇酒。

她動作一頓,隨後將盒子取出,打開之後,江少言贈她那把匕首端端正正放在裡麵,另外還一封書信。

洛婉清打開信,借著月光,看見清麗瀟灑的字跡。

“清清吾妹,見信如晤。

你若得見此信,想必已順利通過監察司考核,無緣相見恭喜,隻能提前留酒水一壇,以作相慶。

這一路應當極為坎坷,不知你如今如何,些許事我未曾言明,如今卻不得不說。

我之身份,為風雨閣左使,自幼承襲閣主教誨,將閣主視為恩人,閣主許諾為我報仇,數次刺殺謝恒未遂。為報閣主之恩,我做儘違心之事,平生悔恨無數,最悔一人,我所做之事,萬死難辭。

我本想最後一次刺殺謝恒,非死不回,不曾想卻在獄中遇你。

你手中匕首,正是當年我從我父腹間門掏出之刃,我苦查多年,一直錯認為謝氏族刃,如今經你之言得知,此乃皇後王氏族刃。

我師父相思子,出身王氏死士,我曾見他有斷刃一把。

如今前後想來,當年殺害我父之人,應當日後救我養我之人。

認賊作師,作惡多端,我難以相繼,情何以堪?

故而,我決意離開,前塵儘去,重得新生。

此時你既想借我身份,我便順水推舟,本想救下爾等家人後,便另尋離開,不曾想半路為閣主所察,周旋之下,隻能將此事如實相告。

閣主如今並不知我已生反意,隻當我欲離風雨閣,念及師徒情誼,答應安置洛氏親眷,放我離開。

若你刺殺謝恒成功,自此與風雨閣無關。

若你刺殺謝恒失敗,亦不牽連家人。

若你不願刺殺謝恒,你家屬身邊侍奉之人名為青綠,乃我一手培養,我已交代過她,你可另尋機會,借監察司之力,救出洛家。

我許君三路,已儘全力。我非聖人,自有盤算。你若憎怨,我亦相受。

感念相救之恩,如今我應已前往西北,山高水闊,有緣再見,匕首如約奉上,望君珍重。

另外,我有一弟,名張逸然,字玉安,乃昌順十一年探花,若君得意,日後朝堂之上,還請關照一一。

前路漫漫,萬望以我為戒,還請柳惜娘,日後大仇得報,亦得圓滿一生。

罪人張九然,就此拜彆。”

洛婉清看著這封半真半假的信,感覺有什麼卡在喉嚨,卡得她生疼。

她紅了眼眶,顫著手想要罵人,卻不知從何罵起。

騙她,時至今日,還是騙她。

什麼重得新生?那時候她的,分明就是去死,前塵儘往,儘斷此生。

什麼“半路為閣主所察,念及師徒情誼”……

明明是她被風雨閣發現,相思子要拿她家人作為人質,她借著和相思子師徒之情,為她討了一條出路。

聽相思子的話刺殺謝恒,無論成敗,她家人都不會有事。

不聽話,那她也為她安排了內應,

而她就接受風雨閣的懲罰,斷骨廢脈,從隻是失去內力的普通人,徹底成為一個廢人。

到最後,她不曾讓她幫她報仇,不曾說明原委,還說自己去西北,山高水闊,讓她珍重。

唯一的請求,隻有關照她的家人,以及……

“還請柳惜娘,日後大仇得報,亦得圓滿一生。”

張九然這一生,全是絕望困苦,她不憎怨上天,不嫉妒她人,還想在人生最後,祈願另一個走在她老路上的姑娘,圓滿一生。

罪人張九然……

洛婉清看著紙頁,落下眼淚。

這封信她不能留,她顫抖著將信放進裝著匕首的盒子,抱著盒子和那一壇酒,踉蹌著站起身來,走進燈火通明的大殿,將信點燃。

火焰燃燒間門,她看見大殿外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似乎是個女子,衣衫襤褸,滿身泥濘。

洛婉清一愣,隨後急急趕去,那女子周身骨頭都已經斷了,軟軟癱在地上,她慌忙扒開女子遮掩著臉的頭發,露出一張滿是猙獰的臉。

洛婉清呆呆愣在原地,她看著那張臉,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看守寺院的和尚從大殿走出來,他疑惑看著洛婉清:“姑娘識得這位?”

洛婉清說不出話,她抱著張九然,眼淚撲簌而落,不斷點頭。

和尚鬆了口氣,隻道:“這位施主來這裡好幾天了,來時她同我們說,她在這裡等人,等死了讓我們把她抬走就好。我們不敢妄動她,每日就給她吃些藥,看來姑娘就是她等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多……多謝。”

洛婉清慢慢回神,她終於發出聲音。

隨後她便意識到,她不能在現在把張九然帶回監察司,她剛考入監察司,不清不楚帶張九然回去,對於她們都很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同和尚道謝後,問了最近的醫館,便將張九然抱起來,帶著她趕到醫館。

醫館大夫還在問診,洛婉清抱著人進去,急道:“大夫,我將馬抵在這裡,這位姑娘勞煩你先照顧,明日我就來贖。”

“姑……”大夫正想說話,洛婉清帶血的刀尖就插在桌上,她平靜看著大夫,隻問,“可否?”

大夫不敢說話,洛婉清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上的張九然,抿了抿唇,隨後又報了一串藥材,同大夫道:“這些藥先給她用下,明日我再來看。我不是壞人,你彆擔心。若有什麼事,你到監察司,”洛婉清拔刀走出大門,“找柳惜娘。”

說著,她提著刀,往監察司走了回去。

冷風在她臉上,她平靜走東都寬闊的街道上。

三月正是桃花初始的季節,她聞著風中花香,一步一步走回監察司,扣響監察司的大門。

她每一次摳門,都摳在自己心上。

之前她一直想,她要來到監察司,她要報仇,她要用權力,她要保護所有人。

為此她不惜一切代價,生死不悔。

然而在這一夜,當她抱著那個早已喪失一切感覺的張九然,當她接受著那個女子的祝福和饋贈,她卻突然意識到。

她要來到監察司,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權力。

她是想要過好這一生。

她要報仇,她要求一份公道,以平息她的憎怨,然後好好地、圓滿地、走過這一生。

她一聲一聲,扣響她的命運之門。

很快,大門便打開來,領人來到門邊的是朱雀,洛婉清認真看著他,行禮道:“見過朱雀使,我回來了。”

朱雀似乎被人叮囑過什麼,看見她明顯哭過、但異常平靜的麵孔,朱雀沒敢多問,甚至還帶了幾分小心翼翼道:“跟我去拜見司主吧?”

洛婉清沒有說話,她點點頭,跟在朱雀身後。

她走過九曲回廊,一直走到監察司最深處,步入一個小院後,就見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庭院正上方長廊上,一個青年穿著素白單衫,正端坐原地,麵前案牘上堆滿卷宗,周邊亦是卷宗。他一麵執著朱筆審批著卷宗,一麵之前主持監察司考核的玄山正站在他旁邊稟報什麼。

他生得極好,長眉入鬢,鳳目薄唇,膚色近乎蒼白薄紙,映照得唇色、發色都極為濃烈。明明看上去是極為豔麗的長相,周身氣質卻十分冷淡,他聽人說話時,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這樣疏遠於人世的氣質,便顯得原本濃烈的五官寡淡了下去,帶著道家獨有的出世禁欲之感,讓人想起高山積雪,白鶴乘雲。

洛婉清過去見過無數模樣生得極好的公子,卻沒有一位——哪怕是江少言——能比得上麵前這人。

但誰能想,這樣姿容無雙的清俊公子,握著的是監察司這樣天下最利的刀。

洛婉清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朱雀朝著洛婉清揮了揮手,洛婉清洛婉清走上前去,單膝在地上。

朱雀站在一旁,恭敬道:“司主,此次隻有一位司使通過考核。”

聽到這話,高處青年垂眸看她。

他沒有問她去哪裡,亦沒有問她做了什麼,隻是平靜看了她許久,讓人從上方遞出一方令牌,冷淡開口:“入了我監察司的門,你就是我謝恒的人,且報上名來。”

洛婉清正要出聲,有人突然從外麵急急趕了進來,高聲道:“司主,不好了!”

這聲音太高,驚得給她遞令牌的侍從手上一抖。

令牌落到地上,洛婉清便聽見傳消息的人跪在地上,急道:“嶺南道傳來的消息,洛氏流放路上遇到山崩,滿門喪命!”

這話出來,冷意從上方瞬間門壓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洛婉清單膝跪在地麵,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抓緊地上的令牌。

三月春風夾著桃花吹拂而過,她揚起一雙清亮如刀刃的眼,看向高處明顯帶了怒意的青年,在一片寂靜中,平靜出聲:“卑職,柳惜娘。”

*** ***

洛婉清進入監察司時,三皇子府邸後院,李歸玉正坐在長廊上刻著木雕。

三個月前,他剛回東都,便封王開府,聖上疼惜他漂泊在外,賜他無數金銀珠寶,但他都收了起來。

他的王府很簡單,庭院裡都是自然生長的普通植物,他好像還在民間門那樣,穿著一身素衣,坐在長廊上,低頭刻著一隻小狐狸,狐狸圓頭圓腦,栩栩如生,看上去極為可愛。

這是他在民間門這幾年學會的技藝之一。

他學過很多東西,比如編織會動的螞蚱,比如給一個姑娘盤發髻,比如畫眉,比如做飯,甚至於繡花、猜謎,踢毽子……

討好一個姑娘的事情,他學了很多。

而如今能一個人安靜做的事情不多,他閒來無事,總會刻上一些小東西。

“殿下。”從嶺南道千裡迢迢歸來的侍衛被引進來,跪在地上行禮。

李歸玉給狐狸刻著耳朵,輕聲道:“你不在嶺南護著她,你回來做什麼?”

“殿下,”侍衛遲疑著,“流放半路山崩,小姐……去了。”

這話出來,刻刀猛地劃過手指,鮮血落到木雕上,青年頓住。

他感覺有些疼,但不知道是哪裡疼。

其實他做過無數次準備,他覺得她死了也是極好的。

人世間門太多痛苦,留著也是受難。

她若死了,到乾乾淨淨,可以一直留在他身邊了。

但她選擇活著。

她選那把匕首的時候,甚至於擁抱著捅他的時候,其實他有那麼一瞬欣喜。

於是他也接受了,她活著也很好。

哪怕再不相見,她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個人,好好活著。

她在嶺南,可以繼續行醫,可以吃她喜歡吃的荔枝,可以繼續每天貪睡,再去吃她喜歡吃的糕點。

她還是可以高高興興,快快活活的留在這世間門。

等他死了,他再讓人給她一杯鴆酒,他們就可以一同在黃泉重逢。

甚好。

他想通了,接受了,做好所有她活著的準備了,可她死了?

李歸玉有些想笑,又覺得嘴角莫名沉重,他笑不出來,低頭抹了一把狐狸臉上的血,平靜詢問:“怎麼確認的?”

“這是小姐的遺物。”

侍衛拿出一個染血的荷包。

李歸玉回眸,落在那荷包上。

他一瞬就想起來,她不善刺繡,她年少時候,姚澤蘭給她布置的女紅作業,都是他為她繡的。

然而在她入獄前,她每天都偷偷摸摸在繡什麼。

那時候他沒在意,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那個畫麵就變得異常的清晰。

甚至清晰到她被針紮了手指,有些吃痛“嘶”了一聲,然後抬頭看見站在窗口的他時,趕緊將東西收在身後,緊張看著他的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心尖仿佛是被那根針紮了一下,隨後就是許多針,密密麻麻紮在柔軟的心臟上,疼得他皺起眉頭。

他伸出手,將荷包拿過來,荷包上是一對像鴨子一樣的鴛鴦,角落裡寫著小小的“少言”一字。

這兩個字像銳利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口。

他疼得有些煩躁了,便低下頭來,將荷包認真係到自己腰間門,站起身道:“殺了吧。”

聽到這話,地上侍衛露出驚恐之色,一把抓住李歸玉衣角,急道:“殿下!屬下該死,求殿下饒屬下一命!屬下日後努力辦事,屬下……”

“你都說你該死了,”李歸玉站在長廊,平淡道,“為什麼還要活呢?”

說著,李歸玉回頭,認真看著侍衛:“我讓你好好看著她,我要她活,你卻讓她死了?”

“是山崩……”

“那你為什麼活著呢?”李歸玉盯著他,提了聲,“你既然阻止不了山崩,她都死了,你活著做什麼?!”

侍衛一愣,那一刻,他不知道李歸玉到底說的是誰。

李歸玉拉過自己衣角,握著刻刀,轉身往房間門走。

刻刀刻入他的手心,血流了一路,他卻沒有察覺。

他隻覺得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近乎窒息。

他不知道怎麼了,不明白發生什麼,許久,他終於說出一句讓自己稍微平靜的話:“將王妃的牌位放在我房裡。”

這話出口,他終於覺得舒服了些,他突然又想起來,阻止道:“不,不用你準備,我自己來刻。”

“殿下?!”

跟在李歸玉身後的管家震驚抬眼,隨後忙道,“殿下,若讓人看見牌位……”

“那就把看到的人都殺了。”

李歸玉平靜出聲,回頭看向管家。管家愣愣看著麵前人冷靜得讓人害怕的眼睛,聽他一字一句道:“小姐說了,她要日夜看見我,以免黃泉太冷,她找不到我的來處。不讓她日日看著我,她找不到我怎麼辦?她死了,”李歸玉歪了歪頭,輕聲道,“該回到我身邊了。”

管家說不出話,他看著李歸玉轉身走進和揚州那位洛家小姐閨房擺設一模一樣的房間門,聽他冷靜命令:“把她的屍體找回來,她活著是我的人,死後入我的墳。哪怕隻剩一根頭發,都給我帶回來。”

“我的小姐,”李歸玉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等待小姐梳妝的侍衛,撩起衣擺,跪坐在外間門桌前,一瞬間門,他低眉垂眸,氣息儘斂,像是再溫和不過的一位江南青年,輕聲道,“總是得回到少言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