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恒走出門去, 洛婉清躺在床上緩了一會兒,便睡了過去,近天亮時, 女侍走進屋子,恭敬道:“司使, 觀瀾公子給您帶了藥, 讓您喝完藥休息一下, 司主要見您。”
聽到這話,洛婉清心上一緊, 故作鎮定應聲:“好。”
說著, 女侍將藥和早點一起端上來, 放在桌上後便離開。
洛婉清從床上起身,嗅了嗅藥的味道,都是頂尖的解毒藥材,不知道崔恒哪裡去給她找來的, 她抿了抿唇, 仰頭喝了下去, 隨後從旁邊取了杯冷茶,灌下去後,才將藥味衝淡了些。
喝過藥,她給自己塞了幾個桂花饅頭, 就開始洗漱準備見謝恒。
昨晚她讓崔恒不要包庇他, 就知道謝恒必定會召見,隻是沒想到這麼快。
其實她也考慮過是不是要讓崔恒將她的事瞞下去,但一來,她不想欠崔恒人情,牽連崔恒;二來, 崔恒畢竟是監察司的人,他未必真正站在她這邊。
崔恒待她好,她知道。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生這一張臉,若是說男女情愛,這是決計不可能的,崔恒於她,大約就是從東都一起過來那點情誼,他的憤怒,更像是孩子之間,他以為的好朋友卻和其他人玩耍一般的不滿。
這點感情,對崔恒算不得什麼,但對於柳惜娘而言,她現下所剩不多,便倍加珍惜。
倒寧願冒死一見謝恒,也不想讓崔恒再牽扯進這些事來。
而且見謝恒,或許也是一個機會。
以謝恒的身份,她從新任司使一路走到謝恒身邊去,成為他信任的、能刺殺他的人,需要的時間太長了。
且不說張九然的蠱蟲熬不熬得了這麼時間,她家人放在相思子手中,多一日,她都覺得不妥。
她如果能留在謝恒身邊,便多了和相思子談判的籌碼。
可她怎麼留?
主動和謝恒說,相思子讓她殺他,讓他配合一下,他們一起把相思子端了?
洛婉清一想,便有些想笑。
若是說這個理由,那必然要和謝恒說明,相思子為什麼找她殺他,無論是柳惜娘本身風雨閣殺手的身份,還是洛婉清冒名頂替死囚的身份,都夠事後謝恒把她光明正大處死。
而且,就算謝恒接受了她的身份,但她的目的是蠱蟲和她家人,謝恒的目的是相思子,她沒有能夠製衡謝恒的手段,若相思子拿出她家人來威脅謝恒脫命,她怕是保不住家裡人。
就算保住了她家裡人,她家人和她牽連在一起,也不過是從一個狼窩,到另一個虎窩,永遠是威脅她的人質,又有什麼區彆?
她必須把她家裡人和自己分開,將她家人送走,永遠不能威脅到她。
她隻能暗中讓謝恒為她所用,若是直接和謝恒合作,那就是與虎謀皮。
更彆說,說不定謝恒生來高傲,她提出合作,他覺得她人微卑賤,沒有合作價值,直接殺了她也有可能。
合作不了,那就隻能是穩住謝恒,留在他身邊。慢慢和相思子談判。
可怎麼穩?
她必須要給出一個合理竊聽他的理由,然後,再讓謝恒主動將她留在身邊。
竊聽謝恒,肯定是重罪,因為這證明她對謝恒心懷不軌。
可……
竊聽李歸玉呢?
想到昨夜崔恒直接懷疑到李歸玉頭上,洛婉清突然找到了突破口。
在崔恒眼裡,她盯上的是李歸玉,所以將短笛給張逸然。
對謝恒心懷不軌不可原諒,但李歸玉可不是。
昨夜聽謝恒和李歸玉的談判,他並不打算和李歸玉結盟,甚至還因洛婉清與李歸玉起了齟齬,如果她盯上的是李歸玉,謝恒可能不僅不會殺她,還會留她。
可她為什麼要盯上李歸玉?
洛婉清摩挲著手上千機,試圖將自己從“洛婉清”這個身份抽離出來。
人思考問題時,總是會將自己已知信息混雜在一起,就很難站在其他人角度去思考他們。
對於洛婉清來說,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張九然的身份,相思子的存在,可對於謝恒呢?
謝恒拿到的,應該就是監察司對死囚查過的信息,按照他們查的信息,那謝恒眼前的柳惜娘,應該就是鹽幫小舵主,出身揚州,因為家貧被鹽幫幫主買入鹽幫,成為一個鹽幫小舵主。
之前的信息,相思子應該都為張九然抹乾淨了,不然張九然也不敢混進監察司。
一個鹽幫小舵主,為什麼要盯上皇子李歸玉?
柳惜娘和李歸玉能有什麼聯係?
拋開張九然的過往,柳惜娘和李歸玉唯一的牽扯,就是……
洛婉清?
想到這裡,洛婉清突然意識到,當初她和張九然挖了水牢的牆去告狀,這麼大的事情,牢房居然沒有降罪,水牢的牆補上就算了,都沒有懲處或者嚴查,仿佛是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如果沒有上麵的吩咐,下麵獄卒會這麼放過他們嗎?
如果有吩咐,是誰吩咐?
謝恒?
如果是謝恒,那他應當是查過她是怎麼過來告狀,和柳惜娘一起打架入水牢之事,謝恒……或許也知道。
有了這一層關係,若是說是她與洛婉清相交,洛婉清讓她來盯李歸玉,那也就說得通了。
這個理由,半真半假,隨便謝恒取證去查,都能圓上。而以昨夜,謝恒對洛婉清所展現出的愧疚之情,或許她能討到一條出路。
唯一的問題隻有——
若謝恒知道柳惜娘和洛婉清有過交集,謝恒關注過洛婉清,那麼洛婉清走之前自撞火盆毀了容貌一事,他知道嗎?
他若知道,他會不會懷疑她和洛婉清……
懷疑什麼?
想到這裡,洛婉清突然清醒,打住了繼續懷疑的念頭。
她知道得太多,便總會陷入自我審查懷疑,但跳出她所掌握的信息,站在外人角度,誰會想到一個大家小姐,這麼短時間能成為一個殺了趙語嫣的人?
洛婉清隻是流放之罪,如果她沒有做那個預知的夢,誰都不會想到她會死在流放路上,洛婉清沒必要為柳惜娘一個死囚抵罪。
而柳惜娘,她與洛婉清萍水相逢,也沒有必要為了另一個人,將周身內力全部給她。
任何人都無法理解這兩個女子的選擇,而且如今“洛婉清”已死,隻要她家人沒有被相思子暴露,她咬死自己是柳惜娘,哪怕是謝恒,也拿她沒有辦法。
梳理清思路,洛婉清平靜下來,她握著手中千機,轉頭看向窗外後山方向。
這時候,她終於有餘力能夠思考昨夜謝恒和李歸玉的對話。
相思子讓她去竊聽兩人對話,她雖然是抱著探查謝恒立場的想法過去,但是她很清楚,謝恒是選擇了李歸玉的。
上一世,他們就是同盟,謝恒一手輔佐李歸玉登上皇位,李歸玉將他千刀萬剮。
聽相思子的語氣,也確認李歸玉手中必定有謝恒需要的東西。
然而昨夜,謝恒卻因為洛婉清拒絕了李歸玉。
為什麼?
她確信,她與謝恒過去從未有過交集,難道謝恒真的就隻是為了一份愧疚,就拒絕了和李歸玉的結盟?
若是如此,那心性當真是個心性絕佳之人,上一世,他怎麼會與李歸玉合作?
洛婉清想不明白,但也容不得她多想,她起身洗漱,隨後便聽門外傳來朱雀的聲音:“柳司使,司主召你。”
聽到這話,洛婉清纏繞千機珠串的動作一頓,隨後深吸一口氣,走出門外,打開大門,恭敬道:“是。”
朱雀見她從房間出來,沒有多說,上下將她一打量,便道:“把千機撤了。”
洛婉清不敢反駁,立刻將周身利器撤走,交給了朱雀身後人。
隨後朱雀便讓女使查了她周身,確認沒帶利器後,領著她往後山走去。
因為準備好說辭,她心中倒是沉定,一路跟著朱雀上山,便來到最初拜見謝恒時的院落。
清晨陽光正好,謝恒坐在長廊上,正低頭審閱著卷宗。
他一身素白單衣,似乎是剛剛起身,長發用玉帶半挽,看著極為閒適。
但哪怕是隨意姿態,他周身也帶這一種浸潤在骨子裡的矜貴,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尺攔在他周身,一舉一動都用尺度量過,讓人不敢放鬆半分。
他身邊跪著一個青衣青年,神色溫和,正在煮茶,見朱雀帶著洛婉清進來,青年抬頭笑笑,給謝恒端過一杯茶,溫和道:“朱雀回來了。”
“青崖哥。”
朱雀打了個招呼,隨後朝著謝恒恭敬行禮:“公子,人帶回來了。”
洛婉清聽他們說著,上前一步,單膝跪下,恭敬道:“屬下見過公子。”
“嗯。”
謝恒應了一聲,聲音淡淡,隨後開門見山,直接道:“解釋。”
洛婉清沒想到謝恒會這麼直接,竟然是問都不多問,直接斷定昨夜是她?
洛婉清一時有些不敢答話,怕謝恒問的是其他事,她自己不打自招,暴露太多。
謝恒見她沉默,便知她想法,抬眼道:“昨夜為何無召上山?”
“屬下,”洛婉清心跳得有些快,她沒有遮掩這種緊張,隻低下頭,咬牙道,“屬下是追著三殿下而來。”
這個答案似乎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便是謝恒都是一頓。
他抬起眼眸,似是不解,皺眉道:“李歸玉?”
“是。”
洛婉清如實回答,謝恒摩挲著茶杯,他盯著她,眼睛似乎是能看穿一切的明鏡,冷靜道:“如實說來。”
“卑職受人所托,要多加關注李歸玉,故而請人盯住他。昨夜他半夜出行,幫我盯梢之人告知得晚了些,我急急想趕過去時,卻發現他來了監察司。”
“為了追他的行蹤,你就不顧禁令上了山?”謝恒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洛婉清趕忙解釋,“但屬下無能,山上機關眾多,屬下來得太晚,並未聽到什麼。”
聽到這話,謝恒輕輕“嗬”了一聲,洛婉清聽不出是嘲諷還是些其他。
旁邊朱雀輕嗤:“能上山就是你本事,還謙虛什麼?”
洛婉清不敢說話,謝恒想了想,繼續追問:“盯著三殿下可是搏命的事情,何人所托,讓你如此拚命?”
“是……”洛婉清麵露遲疑,似乎也覺自己說話荒唐,但她還是說了下去,輕聲道,“是萍水相逢一位朋友,她救過我,我為報此恩,搏命也無妨。”
“她與李歸玉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