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恒點頭,又道:“然後呢?”
“但公子拒絕了和李歸玉結盟,我便徹底打消殺心,為擺脫風雨閣控製,開始與他們周旋。他們要我證明自己的能力,故而我才會引誘公子上山,但我有把握他們不敢貿然動手,若當真動手,我也必定會拚死護下公子。”
聽到這話,謝恒多看了洛婉清一眼,隨後道:“昨夜為何支開朱雀的?”
“我一人無力對抗風雨閣,故而昨夜,我遮掩了您身上的鳳尋香,把鳳尋香放在了我想讓朱雀使去的地方,朱雀使之後,便幫我清理了風雨閣的人,之後我的人給我放了信號,我知目的達到,便通知您立刻讓朱雀使回防。”
“這樣他就沒時間翻找你重要的東西了,是吧?”
謝恒一語道破她的打算,洛婉清垂眸:“是。”
謝恒上前,走到她麵前來,馬車狹小,他半蹲在她麵前,便顯得格外親近局促。
洛婉清垂眸不敢說話,謝恒盯著她,隻道:“借我的人,做你的事,你倒是聰明得很。”
洛婉清自知理虧,平靜道:“任憑公子責罰。”
謝恒沒出聲,他瞧了她一會兒,抬起她的下顎,平靜道:“我讓你用這張臉,你可喜歡?”
洛婉清沒想到他竟是問這句話,不由得一愣,隨後趕緊收回神智,忙道:“公子賜臉,卑職不敢不喜。”
“我問你喜不喜歡?”
謝恒似是不耐,洛婉清遲疑片刻,才如實道:“喜歡。”
“那就好。”
謝恒抬手扶起她,洛婉清不敢妄動,由謝恒扶著坐下,看謝恒回到自己位置上,淡道:“過往之事我不追究,日後你同我說實話就好。我說過,你既然進了我監察司,我自會庇護你,無需自己去搞這些歪門邪道。”
“是……”
洛婉清尷尬出聲。
謝恒瞟她一眼,似是覺得自己說得重了些,隨後道:“我昨夜發現你不是張九然,覺得你不當死在那兒,把你救下。你如今活了,就好好活著,幫我做點事兒。”
“謹聽公子吩咐。”
“太子殿下昨日受了點傷,傷不重,但兵刃有毒,如今還昏迷不醒。今日朝會後,我已去找陛下做了說明,現下陛下要召見你,問審昨夜之事。你聽好。”
謝恒強調,洛婉清立刻凝神,恭敬道:“是。”
“昨夜,我到芳菲閣與一神秘人相約,用你交換白離,過程中,你的麵紗掉下,被太子看上,於是太子找對方討要你,兩人起了衝突。”
“但是,”謝恒抬眸,強調,“你並不知這是太子。”
洛婉清一聽,便明白謝恒是要為她劫持太子一事做出解釋。
不知者不罪,她不知道這是太子,比她知道這是太子要好得多。
“隻知突然冒出許多殺手要殺他,出於仁義,你救他一命,又剛好聽見我遇襲的聲音來救我,帶著太子殿下破窗而入時,你發現這些殺手對太子極為緊張,你就打算試一試他們態度,所以才把刀架在太子脖頸上。後來我告訴你這是太子,你才知自己犯下大錯,我讓你以命相護,我受傷出去找援兵,你便遵照我的意思,一直保護太子到最後一刻,可明白?”
聽著謝恒的話,洛婉清並不理解,隻問:“為何不說邀約公子的就是三殿下?”
“你有證據嗎?”謝恒直接追問。
芳菲閣魚龍混雜,每個人都帶著麵具,不留身份,誰都無法指認,昨夜李歸玉在芳菲閣。
洛婉清皺起眉頭:“可以先告知陛下再查……”
“你記好,”謝恒打斷他,“所有人,都你可以懷疑再查,但李歸玉,除非你有實證讓他一擊必死,否則絕不要和陛下提於他名聲有汙之事。”
“為什麼?”
洛婉清忍不住捏起拳頭。
謝恒見她神色不好,語氣軟上幾分,耐心解釋:“當年,李歸玉自願成為質子,與北戎議和,此事讓他聲望極高,這不僅是漲了他的臉麵,也是漲了皇家的臉麵。他如今是李氏的榮耀,是李氏身為皇族不負天下百姓的證明,陛下寧願給他一杯鴆酒對外稱他病逝,都不會承認,他有罪過。除非徹底撼動陛下的利益,不然……”
謝恒搖頭:“陛下一定會為他遮掩到底。”
聽到這話,洛婉清驟然明白,為什麼當年謝恒在揚州不肯接她的案子。
區區一個洛家,哪怕聖上知道了,也不會真的處理這位“皇室榮譽”。
甚至於,為了遮掩,他們連流放的機會都沒有,會直接賜死。
明白這一點,她胸口氣血翻湧,謝恒看出她的情緒,平靜道:“我知你想殺李歸玉報仇,但現下不是時候。”
“我明白。”
洛婉清理解,冷靜道:“一切聽公子安排。”
謝恒動作微頓,想了想,似要說什麼,想了一會兒,終究隻道:“但你也彆灰心,若我能他弄到監察司,我把他交給你審。”
洛婉清一愣,沒有明白謝恒的意思。
謝恒卻似不願多說,轉過頭去,低頭看向手中卷宗。
馬車行駛許久,搖搖晃晃來到宮中。
謝恒有在宮中禦馬之權,馬車便從宮門一路行駛到了禦書房,到了門口,謝恒先出馬車,隨後召了兩個侍女過來,攙扶著洛婉清下來。
洛婉清身上還有傷,之前去送家裡人,一路都是崔恒護著,沒有察覺,後來又一直是軟轎馬車,等現下自己走路,才發現隨著步子,傷口疼得厲害。
一步一疼,等她走到禦書房門口時,已經滲出血來。
她臉色蒼白,看見禦書房門前站了四個人,她一眼認出來的,便是李歸玉。
他穿著皇子金線繡蟒紋華衫,頭頂玉冠,看見洛婉清那瞬間,他麵露詫異之色,仿佛是第一次見她。
他旁邊站著個女子,一襲藍色宮裝,高髻點翠珠簪,看上去極為年輕,大約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一生最漂亮的時候。
她本注視著大殿,察覺李歸玉的目光,便順眼看了過去,原本冷淡的神色,在看見洛婉清的瞬間,猛地睜大了眼。
她認識她。
洛婉清肯定,麵上卻不動聲色。
女子倉皇看了一眼李歸玉,李歸玉悄無聲息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撫。
看著這互動,洛婉清一想便明白過來。
昨夜李歸玉說是在鄭家下棋,這女子明顯又見過他,李歸玉還對她如此親密,那這個人……
必然是鄭家大小姐,鄭璧月了。
也就是李歸玉的青梅竹馬,那位心心念念李歸玉五年、尋覓五年,最終陪著父親在揚州找到李歸玉,然後帶著李歸玉回京的鄭氏大小姐。
更是……夥同李歸玉一起,讓她那位刑部尚書父親,假公濟私,判了她父親死罪、滿門流放的鄭璧月。
看著他們安安穩穩站在宮門前,華衣美飾,洛婉清心裡不由得翻騰起一股殺意。
但她麵上不顯,甚至隔著長廊,好似當年還在揚州時一般,同鄭璧月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好似與他們完全不識。
隻是不知為何,看見她的笑容,鄭璧月竟仿佛是被嚇了一跳,逼著自己轉過頭去,完全不敢看洛婉清。
李歸玉靜靜看著站在長廊處的女子,他知道鄭璧月怕什麼。
這個人太像了。
連方才那個笑容,都像極了洛婉清。
不過本身就是精心培養的贗品,再像他都不奇怪。
洛婉清看著李歸玉也轉過頭去,然而也就是這一瞬,她察覺到暗中窺伺的一抹冷光。
她抬眸看去,便見是方才滿臉害怕的鄭璧月,在李歸玉視線之外,她神色冰冷,沒有半點慌張。
兩人對視片刻,鄭璧月悄無聲息收起眼神。
洛婉清不由得皺起眉頭,壓住心中異樣,挪開目光,掃了一眼他們周邊。
兩人身邊站著一位中年人,他時不時和鄭璧月說說話,應當就是鄭璧月的父親,刑部尚書鄭平生。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紫衣宦官,洛婉清感覺昨夜似乎隱約間見過他,想來會站在這裡,應當是昨夜奉命搜查的中禦府大監楊淳。
洛婉清把人梳理了一遍,便等來禦書房內的召喚,她由太監引路進了內殿,低著頭叩首,恭敬道:“卑職柳惜娘,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吧。”一個中年人慈愛的聲音傳來,“你身上有傷,恒兒同我說過了,昨夜你護駕有功,賜座吧。”
洛婉清聞言,不敢抬頭,由侍女扶著起身,坐到了帶到了帶著軟墊的椅子上。
座上皇帝李殊見狀不由得笑起來,轉頭看了一旁坐著的謝恒,笑道:“你這監察司終於來了個規矩人。”
謝恒看了低頭坐得端正的洛婉清一眼,她是普通閨閣女子的坐法,隻沾了椅子一點邊,坐得端端正正,江湖上倒少有這麼規矩的。
謝恒不由得淡淡莞爾一笑,應聲道:“她是個膽小的。”
李殊聞言,擺手笑起來,轉頭看了一眼桌麵上的文書,隻道:“你們監察司哪兒有膽小的?更何況這還是個販鹽的死囚吧?”
洛婉清聞言一凜,李殊卻沒有多加計較,直接道:“昨夜怎麼回事,說說。”
李殊說話很溫和,全然不像一位帝王,洛婉清按著謝恒的說法說,他時不時問上一兩句,等洛婉清說完,他便陷入沉思,輕聲道:“這麼說……你是不知道是誰刺殺太子了?”
“卑職不知。”
洛婉清垂下眼眸,不明白李殊為何完全不疑監察司。
李殊點頭,隨後道:“太子受了傷,傷上有毒,至今還未清醒,若當真如你所說,等他醒了,朕叫他來同你道謝。”
“這是卑職應做的,不敢居功。”
“該賞就賞,不然誰為朕做事?”
李殊笑起來,隨後抬頭看向門外,語氣淡了幾分:“叫三殿下和鄭尚書,還有璧月進來吧。”
洛婉清聞言,抬眸看去,就見李歸玉同鄭平生、鄭璧月一起走了進來。
聽李殊的口吻,明顯是對鄭璧月頗為親近,似如長輩。
洛婉清心中分析所有信息,看三人跪地行禮。
李殊先點了李歸玉,淡道:“歸玉,你來說說吧,”李殊低頭撫摸著玉璽,“你上報說懷疑監察司對太子圖謀不軌,這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收到了彆人送到門口的信。”
李歸玉恭敬開口,旁邊人立刻呈上一張紙條,紙條端到桌麵,李殊看了一眼內容,抬頭道:“知道是誰送的嗎?”
“兒臣不知。”
“不知你就往宮裡送消息?”李殊笑起來,“朕怎麼不知你是如此草率的脾氣?”
“兒臣心係太子殿下,不敢有半點冒失。”
“這麼關心太子,你一身好武藝,還不去芳菲閣救人?”李殊言語銳利,李歸玉麵色不動。
“兒臣不敢去。”
“有何不敢?”
“兒臣收到消息,立刻通知宮中,為了避嫌特意去尚書府,如此尚被懷疑,兒臣若在當場,此事說不清。”李歸玉似是心灰意冷,語氣平淡。
李殊見狀,撫摸著玉璽動作一頓。
李歸玉不辯解,不多言,但正是這樣的態度,配合著他蕭瑟神態,竟看上去有幾分可憐。
李殊沉默片刻,轉頭看向謝恒:“恒兒,你又為何說懷疑是歸玉刺殺太子?”
“回稟陛下,”謝恒平靜道,“因為微臣親眼看見了一位與三殿下極為相似之人,故而說‘疑似’上報。今日監察司在現場勘察,凶手遺留的痕跡,也與三殿下武學路數一致。”
有痕跡,雖然不是鐵證,但也比一群人的話要有分量。
李殊沉默不言,似是思考,靜默之間,外麵突然傳來喧嘩之聲。
所有人抬眸看去,洛婉清便見一個女子,穿著金線繡鳳宮裝,頭頂金冠,冷著臉領著人,氣勢洶洶踏入殿中。
她似乎是氣急了,進入殿內,沉默著朝著李殊行了個禮。
李殊一愣,隨後道:“皇後,你怎麼……”
話沒說完,皇後便轉身回頭,猛地一耳光狠狠扇在李歸玉臉上!
李歸玉平靜受了這一巴掌,皇後含淚回頭,盯著李殊:“陛下,你怎還讓這個逆子在此?”
李殊臉色有些難看,謝恒垂眸,低頭撥弄著手腕上千機珠鏈。
洛婉清注視著這一切,就見皇後指著李歸玉,咬牙切齒道:“太子是他親弟弟,他都下得去手,如此狼心狗肺之徒,陛下不將他即刻扔入詔獄,還等什麼?!”
“皇後。”
李殊冷著聲:“事情還不確定。”
“審審不就確定了嗎?!”
皇後盯著李殊,提醒:“陛下,那是太子!他連太子都敢動,還有何不敢?如此滔天大罪,陛下連過刑都不願,怎能讓我一個母親安心?”
這話讓李殊動作微頓,所有人都察覺李殊意動,旁邊鄭璧月聞言,忙道:“不,陛下,三殿下是冤枉的,昨夜他一直在鄭府,我可以……”
“閉嘴!”
鄭平生喝住鄭璧月,但所有人都能聽出來,鄭璧月是打算用她的清譽作保。
鄭璧月得了叱喝,紅著眼退開,然而眼中卻是一片清明。
她不著痕跡看了一眼李歸玉,隨後又收起目光。
兩方僵持不下,李歸玉輕聲一笑,抬眼看向皇後。
“母後,”李歸玉平靜看著她,“七弟是您的孩子,我不是嗎?”
皇後一頓,隨後轉頭看他,眼中全是失望:“你是,所以母妃才更為失望。”
李歸玉聞言,苦笑出聲,隨後叩首在地,恭敬道:“父皇,既然如此,還請父皇將兒臣下獄,過刑重審吧。”
聽到這話,李殊抬眸看他,此時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場,見得李歸玉姿態,怕是無不可憐。
皇後恨恨看著他,捏起拳頭。
李歸玉平靜叩首在地,李殊想了一會兒,似在猶豫。
隔了許久,謝恒淡淡出聲:“陛下。”
李殊轉眸看去,謝恒抬眸,認真道:“不如密審罷?此事就我們在場之人知曉,審一審,”謝恒抬眸,看向皇後,“以安娘娘愛子之心。”
聽到這話,皇後神色銳利,李殊卻似是解決了心上大患,點頭道:“密審不錯。那就由……”
李殊遲疑,看了周遭一圈。
密審,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誰來審?
中禦府?
那畢竟是宦官,他們管的都是內宮之事,鮮少有刑訊大臣的經驗,下手根本沒個輕重,而且不知有多少皇後的人在裡麵,去了中禦府,怕是活不出來。
刑部?
那是李歸玉的未來嶽丈,且不說皇後同不同意,李殊自己都覺得不妥。
禦史台?
送過去,又多一批人知道,而且那是皇後的本家,進去了,李歸玉怕也出不來。
唯一他能信的,竟隻剩下一個牽扯其中的監察司。
監察司雖然涉案,但謝恒和李歸玉無冤無仇,甚至於,他和李歸玉本該是一個立場,他卻還願意檢舉李歸玉。而且他們相比中禦府,謝恒下手有底,不會讓李歸玉出事。
最重要的是,謝恒是他的人。
李殊略一思索,便有了結果。
“那就由監察司密審吧。”
“陛下!”聽到這話,皇後立刻皺起眉頭,“監察司本就是涉案之人,為何不讓中禦府審案?”
“皇後,”李殊抬眸,淡道,“適可而止。”
皇後麵色一僵,李殊轉頭看向謝恒,認真道:“好好審,明白麼?”
謝恒瞬間明了了李殊的意思,起身行禮,恭敬道:“微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