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洛婉清便聽不下去,手上一壓,乾脆利落割斷他的喉嚨。
血噴在她臉上,洛婉清抬手放在他脖頸,感覺他的脈搏徹底停止,她才站起身來。
今夜大雨,會衝刷她的痕跡。
她沒帶任何監察司的東西,用的都是從他們手中奪來的武器,她的武學路子也是胡亂學的基礎招數,沒什麼特彆的傳承。
她在原地掃了一圈,看了一眼周身,確認沒留下任何東西後,足尖一點,清理著痕跡,急奔離開。
她身上帶傷,但黑衣在夜色中看不出什麼血跡。
她接著夜色潛入監察司,一進去就看熱熱鬨鬨,仿佛是要辦什麼宴席。
她不敢多看,悄無聲息奔上後山。
後山隻有謝恒和四使居住,今日謝恒應該帶著四使忙於處理後續事宜,她知道他們有個密室,一貫在那裡議事,現下大概率不在庭院。
她沿著青石板道一路急奔上山,剛到門口,就見謝恒撐著雨傘站在青石台階儘頭。
他一身白衣黑衫,鶴冠半挽,沉靜如石的眼垂眸看著她。
他好似是在等她,但洛婉清不敢想。
她緊張看著謝恒,在袖子裡握緊李歸玉的匕首,故作鎮定道:“公子。”
謝恒平靜看著她,隻問:“去哪裡了?”
“為張姑娘買點東西,結果遇到有人埋伏。”洛婉清垂下眼眸,半真半假說著。
她身上傷是瞞不住的,倒不如找個合適的理由。
謝恒不說話,洛婉清垂眸行禮:“若是無事,屬下先退下療傷。”
謝恒沒有應聲,洛婉清撐不住和他周旋,大膽提步上前。
她周身都被雨淋濕,雨珠順著她的發一路垂下。
她臉色蒼白,身上的傷明顯很重。
然而饒是如此,她卻沒開口同他請求一個字。
他有些無力。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突然很希望她能開口讓他幫忙。
崔觀瀾也好。
謝恒也好。
她能將她的打算,將她想做的事,像當年初見時一樣,大大方方說出來。
當年她能拚儘全力到他麵前,求他討個公道。
可如今……
她卻不信任何人,會幫她討什麼。
而她之所以不信,就是因為,當年他那麼風輕雲淡將她搏命一求駁回。
他不知道該說是誰錯。
再回頭,再來一百次,那樣的場景,他或許都會同樣讓她去嶺南。
可是看她一人獨身前行,他卻還是覺得後悔。
如果當年他能幫她,如果當年他拉她一把,她此刻,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仿佛是當他不存在一般,一個人搏命去做一切。
他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洛婉清警惕抬眼,就聽謝恒道:“下午你一直呆在我這裡。”
意識到謝恒是在說什麼,洛婉清睜大眼,謝恒垂著眼眸,沒有看她,隻道:“戌時兩刻是你的慶功宴,白離在裡麵等你,你去上藥,等一會兒不要讓人察覺你受傷。”
“公子……”
洛婉清唇齒輕顫,謝恒放開手,淡道:“進去療傷。我讓朱雀和玄山去清理後續了。”
聽著這話,洛婉清沒有動作,她愣愣看著謝恒。
謝恒抬眸:“走不動了?”
“不是。”
洛婉清這才回神。
謝恒看了一眼自己屋子:“進去。”
聽得命令,她腦子完全無法運轉,茫然走回去。
走在路上,她有些想不明白。
謝恒知道了?
他知道,為什麼還要幫她?
廢太子也是皇子,她殺了廢太子,若被查起來,那也是大罪。
謝恒不管,那就是她一人的過失。
謝恒管,未來,那就是謝恒的把柄。
他為什麼還要管她?
洛婉清腦子一團亂麻,她呆呆走進房間,就見白離已經等在原地,她看見洛婉清,站起身來,溫和道:“快,我看看。”
洛婉清見到白離,有些拘謹道:“白離使。”
“叫白離姑姑。”
白離看她一眼,拉著洛婉清坐下,她先給洛婉清診脈,確認沒有內傷後,就乾淨利落割開洛婉清衣服,看見她滿身傷口,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姑娘,是遭了多少罪!”
白離皺起眉頭,手上卻是沒停。
她早準備好了所有藥物繃帶,給洛婉清快速上藥,一麵上一麵道:“做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同公子說一聲,公子可為你操心了。”
洛婉清沒說話,她抬起頭,隔著雨簾,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
他站在風雨裡,周身卻穩穩當當,有他守在門前,似乎這些風雨都與她無關。
洛婉清愣愣看著謝恒,忍不住開口:“公子……知道?”
“當然知道。”白離給洛婉清綁上繃帶。
“公子,不怪?”
“怪你作甚?”
“他畢竟是皇子。”
洛婉清垂下眼眸,白離動作一頓,隨後輕笑:“又如何呢?就算你不殺,公子也會動手的。”
洛婉清一僵。
一瞬之間,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夢中上一世,謝恒的結局。
其實,他的結局,是她聽人說的。
那時候她在嶺南,已經有了自己的院子,種了許多荔枝樹。
那是《大夏律》推行第三年。
聽說他依律而死。
夢裡的上一世,他們毫無關係。
唯一的關聯,大概就是,聽聞他於東都受刑,千刀萬剮,他氣絕時,大雪漫天。
而那一年,嶺南下了雪。
他有許多罪名,罄竹難書。
最為重大的罪名中,第一條,便是誣陷廢太子李尚文,致其冤死。
夢裡的李尚文,上一世沒有她,也死了。
誰殺的?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她卻不可置信。
他為什麼殺他?
殺一個毫無意義的廢太子?
她愣愣看著他的背影,心一點點跳起來。
上一世,他為什麼會走到千刀萬剮?
李尚文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李歸玉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鄭平生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為什麼,偏偏是謝恒?
他之心性,他之手腕,如果他隻是玩弄權術的政客,他怎麼會走到那一步?
“好了。”
白離給她上好藥,拿了黑色衣服給她換上,笑著道:“行了,我給你包了好幾層,帶了香囊,晚上悠著點,彆滲血。”
說著,白離站起身走出去。
洛婉清跪坐在地上,靜靜看著白離走到謝恒身邊。
她同謝恒說了什麼,謝恒點頭,白離便轉身離開。
之後謝恒沒有回頭,一直站在門前。
過了一會兒,雨勢漸小,朱雀和玄山都趕了回來。
他們在雨中說著什麼,謝恒似是滿意,隨即揮了揮手,兩人離開,謝恒含笑回頭。
他一抬眸,就見靜靜跪坐在長廊上的洛婉清。
燈火落在她如冰雪一般的肌膚上,流漾著光輝。
謝恒觸及她注視她的目光,心上一暖,撐傘走回長廊,溫和道:“他們說你做得很乾淨,沒什麼需要你善後的,說我瞎操心。”
說著,謝恒抬眸,看著她周身,抖了抖雨傘:“慶功宴快開始了,走麼?”
“公子,”洛婉清注視著他,突然詢問,“若我不殺太子,你也會殺,是麼?”
謝恒動作一頓,但也沒有否認:“是。”
“為何?”
“他該死。”
“可殺他,會給公子惹麻煩。”
“我麻煩不少,”謝恒走進房間,似乎在翻找什麼,“不怕多這一樁。”
“因為他沒有依《大夏律》的結果而判嗎?”
洛婉清出聲,謝恒驟然僵住。
“公子到底在走怎樣一條路?”
洛婉清看著他,謝恒緩緩起身,抬眸看她。
一門之隔,他在裡,她在外。
她身後雨聲淅瀝,她卻格外安靜,一雙眸像是被清水清洗,溫柔明亮。
“我走怎樣的路,”謝恒轉過頭,挑選著桌上發簪,輕聲道,“與你何乾?”
“因為這條千刀萬剮之路,”洛婉清看著謝恒,認真道,“屬下想與公子同行。”
聽到這話,謝恒緩慢抬頭。
他怕自己聽錯,心跳又沉、又緩。
他看著靜靜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許久,忍不住笑起來:“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我知。”
洛婉清平靜出聲,沒有半點猶豫。
千刀萬剮之路。
謝恒聽著,垂下眉眼,有些想笑。
他都沒想到,竟會從她口中聽到這話。
他想拒絕,然而卻又想起,這似乎是第三次。
竹林一次,揚州一次,這是她第三次,請求來到他的生命。
她像是一場盛大洪流,滾滾而來,根本沒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就如此意外又強勢來到他所行之道。
他感覺到有什麼充盈在身後,似想破繭而出。
其實他努力克製了,克製對她的欲念,克製對她的衝動。
不讓自己那些陰暗的心思去擾了她的路。
可她非要招惹他,非要來。
或許這就是上天恩賜。
謝恒心一點一點安定,他下定決心,低頭輕笑,看著桌麵,好久,他朝她伸手,朗聲道:“來!”
洛婉清意外他如此出聲,卻還是聽他安排起身,來到他身前,恭敬道:“公子。”
謝恒轉過頭,一手挽袖,一手拿起他挑選的玉簪,溫柔插入她的發髻。
隨後又拉過她的手,將千機珠串又重新纏繞到她手腕。
“既然來了,那就來吧。”
謝恒抬眸看她,輕聲又鄭重:“就彆走了。”
洛婉清聞言,垂下眼眸,認真道:“刀山火海,願隨公子。”
“走吧。”
謝恒輕笑,沒有多說,轉身領著洛婉清走出去:“你慶功宴要開始了。”
說著,他領著她一路下山。
兩人穿得很相似。
洛婉清同他一樣,黑氅單衫,玉簪挽發,千機手串在兩人手上輕晃,在每次衣袖交錯而過時若即若離。
兩人一起來到監察司議事廳門口,四使已經等在門前。看見他們過來,四使跟著謝恒一起走了進去。
議事廳改了模樣,下方大堂列起幾條長桌,上方高台單獨放了五張小桌。
洛婉清一進來,方圓就站起來,高興道:“柳司使,來,來這邊!”
“來!”方順也大聲喊,“星靈妹子也在這兒!”
洛婉清聽到招呼,轉頭看了一眼謝恒,謝恒擺手,洛婉清便轉身朝方直方圓等人走去。
謝恒領著青崖朱雀走到高處,玄山白離已經提前坐在位置上,見到謝恒過來,兩人起身行禮,謝恒點點頭,示意所有人坐下。
人陸陸續續來齊,玄山清點了一下人數,隨後便讓人關上大門。
洛婉清由方圓招呼著,坐在長椅上認人。
大家吵吵鬨鬨了一陣,朱雀見時間差不多,站起身來,端了一碗酒走出來,高興道:“各位,今日叫大家來,是咱們乾了件大事,終於把追了好多年的風雨閣,徹底端了!”
一聽這話,眾人高呼起哄,很是高興。
“這要感謝諸位司使,但是今天,要特彆感謝一下,賣了自己為咱們找路的柳惜娘柳司使!”
說著,朱雀招呼她:“惜娘,站起來。”
洛婉清略有些尷尬,在眾人注視下站起來,朱雀不滿意,抬手一揮:“扔上桌來!”
話音剛落,洛婉清就感覺旁邊星靈朝她手刀一掃,她下意識往後,方圓緊接而來,周邊所有人瞬間封死她的去路,逼著她就跳到了桌上。
她一躍上去,眾人大哄,洛婉清沒見過這種場麵,隻能故作鎮定,拱手道:“見過各位。”
“這就是柳司使,咱們今年剛進來的,大家以後多關照。來,”朱雀揚手,“舉杯,敬功臣!”
說著,所有人一起舉杯,洛婉清被塞了個酒碗,她站在高處,看見幾百人一起朝她笑意盈盈舉杯,回過頭時,便見簾後謝恒也舉起酒碗,似是敬她。
這氛圍感染了她,她想起方才殺過的人,也舉起杯子,同所有人一起一飲而儘。
等喝完這一杯,氣氛打開,洛婉清被人一拉,方圓拖著她,高興道:“來,柳司使,今日不醉不歸!”
說著,方圓和星靈就夾著她到處敬酒。
洛婉清之前在牢獄裡和張九然學過劃拳,行酒令,今晚全部派上用場。
她每一次劃拳,她就想張九然。
每次喝酒,她就想張九然。
可她不敢讓人看出異樣,高興同人一起耍鬨,被一圈一圈逼著敬酒,實在不行就開始想跑,又被人拉回來。
不敬酒,就開始玩遊戲,搖骰子猜謎投壺甚至比劃拳腳。
洛婉清著實沒遇到過這種場麵,整個人都感覺暈乎乎的,又隱約有些高興。
謝恒坐在高處,所有人都下場去玩耍,隻有白離還陪著他坐在高處。
方才和朱雀一行人喝了點小酒,謝恒興致也是極好,他遙遙看著人群中的洛婉清,他倒是從沒看過她這麼放肆的樣子。
白離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洛婉清,想了想,輕聲道:“這個小姑娘,就是你從揚州帶回來那個?”
聽到白離詢問,謝恒回眸,他點頭,溫和道:“是我塑骨那個。”
“你倒是上心。”
白離點頭,謝恒垂眸,看著波光粼粼的酒碗,漫不經心:“她是個好苗子,姑姑您有空,多帶帶。”
“隻是好苗子?”白離笑著開口,意味深長。
謝恒動作一頓,他抬起眼眸。
人群中的洛婉清格外明媚。
她在和一個青年過招,似乎是賭了一排酒。
她的五官生得很美,精致溫和,帶了一種天生柔弱感,仿佛是什麼瓷器,一碰就碎。
偏生那雙眼睛清清冷冷,便將這股子柔弱壓下去,帶了股讓人躍躍欲試的銳氣。
漂亮得讓人心動,一聲一聲輕叫的時候,更是讓人心疼。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燈火下明豔的人,她越是如此張揚,越是笑得肆意,越是光芒熠熠,他就越是會想起她那些從未讓其他人看到過的模樣。
譬如說塑骨時攀在他身上低低啜泣喊疼的模樣。
又譬如說為她療傷那次針鋒相對時的熱血沸騰。
還有上次桃花釀。
一想到這個人,一身由他所塑,一切與他息息相關,想到她說那一句“刀山火海,願隨公子”,他就充滿了一種隱秘的欲望。
想到自己想做什麼,謝恒眸色微深。
他感覺身體變化,不敢再想,硬生生逼著自己挪開目光,低頭抿酒。
偏生這時,下方人起著哄,洛婉清硬著頭皮端了一杯酒上來。
“公子。”洛婉清露出幾分尷尬,“我……我掰腕子掰輸了,來給您喂酒。”
謝恒動作一頓,看了一眼周邊,隻道:“怎麼喂?”
“我端著您喝。”
洛婉清實話實說,滿臉寫著想趕緊跑的衝動。
謝恒沒說話,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他湧生出極大的渴望,想要觸碰她,接近她,占有她。
然而他麵上不動聲色,在眾人起哄聲中,他伸出手,反手攀上洛婉清的手。
洛婉清下意識想縮,他立刻抓緊她,穩穩將酒杯送入自己唇齒。
他的手指冰冷,可掌心溫熱,他的手骨仿佛是纏繞一般和她纏在一起,兩人一模一樣的千機珠串輕輕撞擊摩挲。
洛婉清心上一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謝恒察覺她意動,壓著睫毛,不敢抬眼,克製自己進一步的衝動,逼著自己隻是將酒一飲而儘,隨後便放開她。
“好了。”
謝恒垂下眼眸
“多謝公子!”
洛婉清如蒙大赦,趕緊回到人群。
等洛婉清離開,他端起酒杯,扭頭看向窗外。
“公子對這姑娘倒是遷就。”
白離輕笑。
謝恒不以為意,淡道:“我於她有愧。”
“隻是有愧?”
謝恒一頓,片刻後,他坦然承認:“她美貌太過,我心中有欲。”
“你打小是個隨心所欲的,”白離抬眸看他,眼中全是了然,“何時學會如此遮掩了?”
“她是個認真的性子,我愧欠良多,不敢唐突。”
“恒兒,”白離輕笑,“若你隻是想親近,這是欲。但若想親近卻還想著她是什麼性子,怕她如何,”白離搖了搖頭,“這就不僅僅隻是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