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嗯”沒有多說, 但含著的引誘之意卻十分明顯,似乎一切都已經蓄勢待發,隻等她一聲令下。
洛婉清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麵上卻是故作鎮定,正想開口說些什麼, 就聽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兩人俱是一愣,方才那點旖旎儘消, 崔恒垂眸看向洛婉清肚子, 慢慢將手從她背後抽出來, 有些遺憾道:“司使美貌如仙,都讓人忘了司使也是要吃飯的。”
洛婉清瞧他一眼,沒理會他打趣。起身去穿外套, 崔恒跟在她身後, 提醒道:“粥在桌上, 你先喝點粥再去吃其他東西。”
洛婉清看了一眼桌上食盒,係好腰帶去了桌邊,將食盒裡的粥快速喝完,隨後便起身去山上小飯堂裡找吃的。
小飯堂裡剛好做了醬牛肉和紅燒肘子,洛婉清低頭將肉都端了出來, 崔恒靠在門邊, 看著她埋頭吃肉,忍不住道:“你慢些。”
“打一天了,餓。”
洛婉清吃著肉抬頭看他:“你要不要吃點兒?”
崔恒走進屋來,坐到小方桌旁邊, 抬手撐著下巴,隻道:“我吃過了,看你吃。”
洛婉清安安靜靜快速把肉吃了個八分飽, 便停下來。
崔恒將手帕遞給她,洛婉清擦過手後,抬頭看他:“今日還好?”
“還好啊。”崔恒眨眨眼,“能怎樣?”
洛婉清聞言放下心來,隨後道:“我打算去見一次李歸玉。”
崔恒動作微頓,想了想,點頭應聲:“好。”
這讓洛婉清有些意外,她本以為崔恒不會同意,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合適?”
“反正又攔不住。”
崔恒直起身,漫不經心道:“今日倒也是合適見他的時候,你身上傷也不算重,去吧。”
“我私下見李歸玉,公子不會有想法吧?”
洛婉清有些擔憂,李歸玉和謝恒如今立場畢竟相悖,她私下接觸,不知道謝恒會不會有所懷疑或者不喜。
崔恒轉眸看她一眼:“自然是會有想法的。”
洛婉清抿唇,糾結片刻後:“我還是同公子那裡再知會……”
“擔心你被他皮囊迷惑,回不來了。”
崔恒打斷她,洛婉清聞言,便知他是開玩笑。
她不由得笑起來:“公子不會說這話。”
“你又知道?”
崔恒瞟她一眼,似是不滿,洛婉清認真道:“公子比他好看,不會有此憂慮。”
崔恒一頓,有些不自然起身,袖子往背後一甩,走出去道:“走吧,送你。”
崔恒似乎是早就料到她會出門,領著她換了衣服到山下,馬車早已是準備好的,洛婉清上了馬車,不由得道:“你知道我會去找他?”
崔恒斜靠在車窗上,輕輕扯了一聲笑:“嗬。”
洛婉清知道他是不高興,也不敢多說,換了個話題道:“鄭璧月呢?”
“她侍衛找到她送回去了。”
崔恒閉上眼睛,盤腿打坐,似是調息。
“鄭家沒反應?”雖然知道了答案,但洛婉清還是多問了一聲,以確定情況。
“她殺了鄭錦心,鄭家還想遮掩此事,怎麼敢有反應?”崔恒輕笑,“還怕你上門找麻煩呢。”
“那就好。”
洛婉清點點頭,想起倒在自己懷裡的鄭錦心,一時有些不是滋味。
馬車搖搖晃晃,沒了一會兒,就到了廣安王府。
“我就在馬車裡等你,若出叫一聲,我能聽到。”
崔恒坐在馬車裡打坐,叮囑了一句。
洛婉清點了點頭,便從車上下來,車外下了小雨,洛婉清從車上取了一把繪著水墨蘭花雨傘下來,撐傘走到門口,敲開大門,遞了自己名帖。
“監察司柳惜娘,拜見三殿下。”
聽到“監察司”的名頭,門房愣了愣,隨後趕緊道:“您稍等。”
說著,門房關上大門,沒了片刻,大門便重新打開,張伯神色莫測站在門口,盯著洛婉清。
洛婉清抬起眼眸,看著這江南舊人。
他是當年江少言買回來的人,那時候江少言說他年紀大,看著可憐,所以買回來放在身邊。
現下看著張伯,他全然沒有江南奴仆小心翼翼的氣質,反而似乎極其適應王府這種尊貴之地,轉念一想,洛婉清便明白,這哪裡是他剛好買回來?明明是千辛萬苦回到皇子身邊的忠仆。
洛婉清假作不識,頷首點頭。
張伯盯著她的臉,抿緊唇,卻還是恭敬道:“柳大人請。”
洛婉清聞言,提步進了屋子,跟著張伯一路繞到後院,在長廊上放下雨傘,隨後便被張伯引進了一間臥室。
一進臥室,洛婉清就愣住,這裡的布置和她在江南的房間一模一樣,甚至連梳妝台上的梳子、發簪,都沒有任何區彆。
唯一不同的是,正前方放著一個牌位,寫著“愛妻洛婉清之位”,牌位之下是供奉的祭桌,祭桌上香煙嫋嫋,整個屋子煙熏繚繞,檀香味和五石散的味道混雜起來,讓人雲裡霧裡,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她站在牌位麵前看了一會兒,就聽見裡間傳來腳步聲,一轉頭,便見李歸玉從裡麵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襲白色單衫,似是燥熱,露出大半胸口,墨發用玉簪輕挽,膚色帶著異常的白,眼角眉梢有些許嫣紅。
看見洛婉清,他神色微微恍惚,隨後又反應過來,啞聲點頭道:“柳司使。”
看見這樣的李歸玉,她便知道他沒有什麼遮掩的打算,也不再遮掩,直接開口:“衣服穿好,把五石散滅了吧。”
洛婉清看了看香爐,平靜道:“我不喜這東西。”
李歸玉聞言頓了頓,過了許久,他似是才反應過來,應聲:“好。”
說著,他便轉身進了裡間,過了片刻,他把衣衫穿好,從裡麵走了出來。
他沒動,似是在等待她的指令,仿佛她才是這裡的主人。
洛婉清抬眸看他,察覺他的意思,她想了許久,才問:“我該坐哪裡?”
“哪裡都可以。”
“這是你的府邸。”洛婉清提醒。
明白這是洛婉清的規避,李歸玉扭過頭去,艱澀道:“都一樣。”
洛婉清想了想,不願浪費時間與他爭執,走到過去她習慣的茶桌邊上,自己先行坐下。
茶桌上每一個茶杯、茶的種類、乃至茶寵都和過去一模一樣,洛婉清靜靜瞧著,看著李歸玉坐下來,和過去一樣泡茶,她突然覺得有種苦澀夾雜煩躁湧了上來。
“其實不必的。”洛婉清忍不住開口,冷聲開口,“既然選了路,就不該想著回頭。”
“小姐為何不裝下去了?”李歸玉低頭泡茶,語氣有疲憊。
“你不是認出來了嗎?”洛婉清抬眸看他,“我還有什麼裝的必要?”
李歸玉沒說話,洛婉清想了想,不由道:“什麼時候認出來的?”
“第一次見麵,”李歸玉啞著聲,“我就想你太像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乃至身上的香味,都太像了。”
“那時候你就確定了?”
“真正大概確定下來,是在監察司。”李歸玉不再遮掩,他垂著眼眸,“你問我說,我是最後一個見洛曲舒的人,這件事我隻同你說過。”
“為何當時不揭穿我?”洛婉清不由得笑起來,“當時我對謝恒無用,直接把我捅出來判欺君之罪不好麼?”
李歸玉不說話,洛婉清繼續猜想:“還是覺得要戲耍一陣再殺更有意思?”
“我沒想殺你。”
李歸玉扭過頭去,蜷起手指。
洛婉清盯著他,隻道:“你想殺我不止一次。”
“可我沒有。”
“你動手了。”
“可你活著!”李歸玉猛地抬頭,似是被她逼到窮途末路,死死盯著她,“在揚州我放你去嶺南,在芳菲閣我留了最後一箭,我若真要殺你活得到今天?!”
“那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洛婉清聽著這話,嘲諷笑起來,“謝你陷害我滿門卻不殺之恩,謝你射我四箭留最後一箭?”
李歸玉沒有接話,水在火爐上沸騰起來,李歸玉轉頭取水,沒有出聲。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重新收拾情緒,卻問:“你怎麼會在監察司?”
“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洛婉清冷靜反問。
李歸玉抬眼,認真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才會回答你的問題。”
“你可以不回答,我現在就走。”
洛婉清看著他,李歸玉指尖一顫,他盯著洛婉清的眼睛,對峙許久,卻是笑起來:“想問什麼?我隻能告訴你你可以知道的。”
“五年前你當質子去了北戎,北戎發動突襲,你被當成人質用來逼崔清平開城門,那時候我爹在哪裡?”
“在城裡。”
李歸玉垂下眼眸,緩聲道:“他那時候隻是崔氏門下一個連名字都不會讓人記住的門客,當時北戎突襲,集結二十萬兵馬兵臨城下。崔清平據天險和北戎對峙,同時向後方求援,那座你沒去過,現在許多人也忘記了,那座城叫臨虎關,是邊境最大的城池,城裡基本都是士兵和士兵的家眷,當時約有五萬人在那座城中。”
李歸玉明顯是知道她想聽什麼,平靜道:“那時候,我隻有十六歲,其實去的時候我就做好為國赴死的準備,可是,當我真的麵對死亡,當我被吊在故土麵前受刑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害怕,其實我很想求饒,很想活下來,但我知道不能開口,所以我被掛了三天,我沒有開口求過一次。在最後,北戎決定殺我祭天、發動總攻前,我師父來了,他一個人來救我。”
李歸玉說著,低頭笑了笑,眼裡滿是懷念:“他一直是個很嚴厲的人,從小習武,其他皇子、貴族,沒有一個像我一樣會被這麼嚴苛對待,我以前曾經埋怨過他,但是他來的時候,我突然就覺得,其實他該對我更嚴格一些,這樣我就不需要他來救我了。就不需要,他把我救下,還幫我攔著追兵,我才能跑。”
“然後呢?”洛婉清聽著,雖然發問,卻已經知道答案,“你往哪裡跑?”
兩軍對壘,他能往哪裡跑?
自然是往自己的故土,往臨虎關的城門。
他一路狂奔,看著城門打開,衝進城門之中,然後他就看見城門在他衝進來時,又重新關上。
“可我師父還在那裡。”李歸玉笑起來,“他很強,他就差一點了,隻要再等一會兒,他就能回來。我沒有求過他們,我被羞辱時,我沒求過他們開門,我被施以酷刑時,我沒求過他們,我唯一隻在那一刻,我跪著求他們,求他們等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師父就進來了。”
“他們關門了?”
洛婉清猜測,李歸玉抬眸看她,平靜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