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 青綠似是終於反應過來,立刻道:“你在說什麼?他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
洛婉清聞言便差不多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青綠問的是“他不是被你殺了嗎?”,而不是“他沒死?”。
這兩句話看上去相似, 但底色截然不同, 前者重在提醒洛婉清過去,後者才是真正的疑惑。
意識到相思子可能沒死, 洛婉清心跳得飛快, 她故作鎮定, 冷聲道:“他沒死我知道,你把他供出來,你可以活。”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綠神色冷下來,咬牙不認。
“你……”
“回去審吧。”
崔恒用扇子敲了敲洛婉清肩頭,看了巷子外一眼,巷子外麵已經來了官兵,和監察司在揚州的司使。
雙方似乎是在爭執, 崔恒看了一眼張逸然,頷首道:“張大人,麻煩您去交涉一下。”
張逸然不放心回頭看了一眼青綠, 但也知現下他得配合柳惜娘和崔恒,若他太早讓這個女子意識到自己會保她,這個女子或許不會多說一個字。
他收起目光,朝著崔恒點頭,轉身走向大街和剛過來的官兵說了一會兒, 就招呼洛婉清等人出來。
星靈和崔衡壓著青綠,路過張逸然時,青綠憤憤抬眼,張逸然動作微僵, 不敢看她,隻低著頭,跟著三人一起進了馬車。
洛婉清和崔恒單獨進了另一輛馬車,上車之後,洛婉清握刀的手不自覺輕顫,崔恒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得道:“你怎麼了?”
“沒事。”
洛婉清轉過頭去,強作鎮定。
崔恒想了想,直接道:“擔心家裡人?”
洛婉清一頓,崔恒思索著:“當初你家人的身份文書是相思子操辦的?”
“嗯。”洛婉清應聲,不安道,“我以為他死了……”
“世上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你家裡人已經離開,就算是我要查也需要極大功夫。”崔恒安撫著她,“更何況他們應當已經按照你的叮囑改名換姓,相思子如今自己假死,不太可能調動王氏官府的特權,想要查到他們更是不可能了。”
聽著崔恒的話,洛婉清心中稍稍安定幾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可她還是害怕。
夢裡的上一世,張九然死於西北,這一次雖然推遲了時間、改變了地點,但張九然仍舊死了。
夢中的上一世,她家人儘絕,這一世她拚儘全力,她本來以為或許已經改變了命運,然而相思子現下出現了。
他像是一把懸在刀柄之劍,隨時可能落下,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隻是推遲改變了過程,還是真正改變結果。
隻是這種恐懼她不能和崔恒隨意言說,她隻能沉默著自己消化。
崔恒見她神色不佳,想了想,繼續安撫道:“你現在已經是監察司正五品司使,若是太擔心,你自己將家裡人找到看看情況,惜娘,”崔恒抬手,握上她握著刀柄的手背,認真道,“你不是過去了。”
她已經有權力,有一身好武藝,有保護家人的能力。
洛婉清抬眼看向崔恒,過了許久,她點點頭,應聲道:“好。”
馬車噠噠回去,沒了一會兒便到了他們落腳的府邸。
一下馬車,星靈便壓著青綠進門,洛婉清趕緊追了上去,一行人跟著星靈入府。
唯有崔恒慢了一步,轉頭看向護送著他們回來的監察司揚州司主周瑩,低聲喚她:“周司主。”
周瑩皺眉,按照品級,從東都來的影使的確比她官職要大。
但她畢竟是地方上的司主,而且是一位司使,這位影使直接讓她過去,周瑩自然有些不滿。
隻是念及對東都的敬意,周瑩還是上前,冷著臉道:“崔影使。”
“立刻調揚州及附近所有監察司使,”崔恒抬手,亮出一道令牌,周瑩看著令牌,臉色微變,聽崔恒低聲道,“日夜巡查揚州城,一旦有任何動靜,馬上通知支援。”
“是。”
周瑩立刻抬手行禮,麵帶驚疑。
崔恒看了一眼前方,低聲道:“此事不必多言。”
“卑職明白。”
崔恒見狀,收起令牌,轉身進了院子。
聽著崔恒腳步聲走遠,周瑩才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可置信。
他拿的是監察司最高級彆的令牌——謝恒的令牌。
她不敢揣摩麵前人身份,想了想,便按照崔恒的要求,轉身策馬去調人。
洛婉清跟著星靈等人進來,看著星靈將青綠按進一個房間,迅速綁在了椅子上。
青綠筋脈被封,與一個普通人無異,麻繩將她捆得嚴嚴實實,她冷冷掃過周邊一圈,隨後將目光落到張逸然身上,嘲諷出聲:“張大人,我保護你,你就是這麼對付我的?”
張逸然臉色微變,正要開口,洛婉清便道:“張大人,星靈,崔大人,你們都先出去吧。”
聽到這話,崔衡徑直轉身:“正好,我去睡一覺。”
星靈猶豫片刻,拱手行禮,也跟著退開。
唯獨張逸然,他沒有動作,麵帶猶豫,洛婉清直到他的擔心,目光篤定,隻道:“你放心。”
雖然洛婉清沒有明說,但在場人都清楚,洛婉清是讓他放心,自己不會對青綠用刑。
得了承諾,張逸然咬咬牙,隻說了一聲:“抱歉。”
隨後便轉身離開,合上大門。
房間裡一下隻剩下洛婉清和崔恒。
青綠冰冷看著麵前兩人,崔恒拉了張椅子放在洛婉清身後,洛婉清麵朝著青綠坐下,想了想後,輕笑了一聲開口:“我沒想過會和你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青綠沒出聲,洛婉清思索著,緩聲道:“當初九然和我說,你是她一手栽培的侍女,讓我可以信你,所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感謝你的幫忙,讓我家人得以逃脫,他們還過得好吧?”
“你想問什麼?”
青綠直接開口,完全不在意洛婉清的問題。
洛婉清睫毛輕顫,大概確定青綠應當和她家人沒什麼聯係。
如果她有再見過她家裡人,或者是殺害他們,不會在提及她家裡人時沒有任何反應。
崔恒聽她提問的方式,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她自己似乎都沒意識到,如今她審訊提問的方式,和謝恒如出一轍。
洛婉清心中稍定,隨後繼續道:“你從一開始,就是相思子安排在九然身邊的人,對嗎?”
青綠不說話,洛婉清觀察著表情,繼續道:“相思子早就叛變王氏,投靠崔氏……”
聽到這話,青綠眼中帶了壓不住的嘲諷,洛婉清一眼便知不對,但她不動聲色,繼續道:“所以五年前,他幫著洛曲舒離開邊境,之後崔清平從邊境帶了個東西從邊境讓張秋之押送回來,王氏得知決定截殺張秋之,當時相思子是臨時得到的任務,所以來不及救人,隻來得及將東西偷偷藏下,是麼?”
青綠麵無表情,好似完全沒有聽到。
崔恒聽著洛婉清的話,卻是意識到什麼,皺眉抬眼,盯著麵前正認真審問著青綠的女子。
洛婉清渾然不覺崔恒的目光,繼續道:“之後相思子將東西交給了洛曲舒,又出於愧疚,回去收養了張九然,安排了張逸然,之後王氏出於對秦氏的不安,又或者是試圖侵吞秦家在江南的勢力,於是謀害秦氏,相思子為了保住秦氏一線生機,便派了尚有良知的張九然去做這件事。張九然保住秦玨,因此被風雨閣懲治,為了將功補過,她被安排進入揚州監獄,刺殺謝恒。”
“你說得閣主像個聖人。”
青綠嘲諷一笑。
洛婉清並不管她,隻道:“後來我找到你,其實我的計劃被你全部告知了相思子,相思子在風雨閣蟄伏這麼久,也覺得到了摧毀風雨閣的時候,於是配合了我,讓風雨閣被一網打儘,自己借我之手,假死逃脫,是嗎?”
青綠閉上眼睛,沒有回話,洛婉清看著她,平靜道:“如果是這樣,其實你我本就是一根繩上螞蚱,你沒什麼不好說的。”
“我和你不是一根繩上螞蚱,”青綠平靜道,“你隻是一個要找李歸玉報仇之人,一切不過是你報仇手段,我與你不同。”
“殺李歸玉不是你的立場?”
洛婉清皺起眉頭,青綠抬眸,冷聲道:“我為何要殺他?”
“他是王氏的皇子,”洛婉清有些不安,強調道,“你們既然叛出王氏,李歸玉不當殺嗎?”
聽到這話,青綠露出笑容:“我們會背叛王氏,李歸玉不會嗎?”
洛婉清一頓,青綠淡道:“王氏說不定也是他的目標,他隻是想當皇帝,到底誰是他的盟友還未定,你焉知他又和王家綁死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立刻想要反駁,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旁邊崔恒突然打斷兩人對話,冷淡道:“所以,其實你們不是王家的人。”
青綠目光驟然冷下,隻道:“你在說什麼?”
“世家之間各自安排了線人,當年崔氏乃大族,自然也不會例外。”崔恒用折扇瞧著手掌心,盯著青綠,“你和相思子是崔氏的死士?”
“我們不是。”
青綠立刻否認,崔恒卻是笑起來,他站起身來,走到青綠麵前,從袖中掏出一個令牌,放到青綠麵前。
青綠震驚看著令牌,崔恒平靜道:“再說一遍不是。”
青綠顫顫抬眼,卻是不可置信喚出聲:“家主?”
“我姓崔,字觀瀾,”崔恒將令牌放到袖中,垂眸看著驚疑不定的青綠,淡道,“五年前,崔清平回東都時,我於城郊與他相遇,他將崔氏交於了我。”
“崔氏沒你這位公子。”
青綠突然反應過來,死死盯著他:“我不曾見過。”
“臉是假的,字是崔清平親賜,但二十歲之後我才用。”
“可崔氏滿門……”
“滿門麼?”
崔恒意味深長截斷她:“你確定,是滿門麼?”
青綠說不出話來。
她不能確定。
她不確定刑場上是否有哪位公子留下來,也不確定是否有崔氏外嫁女之子想為崔氏討份公道。
她想著方才的令牌,那個“崔”字完整無缺在她麵前。
崔氏的家主令牌是特製,有密鑰在令牌身後,需要特殊的手法撥動,才能讓那個“崔”字完整出現在令牌之上。
這手法崔氏家主曆代相傳,能讓崔氏令牌完整呈現出“崔”字,這必定是新任家主無疑。
可她不敢貿然開口,她沉默下來,許久後,終於道:“公子可否以真容一觀?”
聽到這話,洛婉清不由得看向崔恒。
崔恒想了想,抬手道:“惜娘出去。”
洛婉清垂下眼眸,應聲道:“是。”
她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隻覺有一道無聲的隔閡,像是崔恒臉上的麵具,橫在兩人中間。
她沉默著提步出去,關上大門。
房間裡沒了一會兒,傳來哭聲,洛婉清站在長廊上,聽著青綠低泣:“公子……我以為……我以為……”
“不必多說,”崔恒聲音平靜,隻道,“說你的事就好。”
“是。”
青綠的聲音稍稍穩定,她緩了一會兒,恭敬道:“卑職原名崔青綠,自幼生於崔氏,十六歲為崔氏入風雨閣,成為崔家在王氏臥底。”
洛婉清站在長廊上聽著,有些意外,但一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房間裡繼續是青綠的聲音:“卑職直屬上司名為崔子思,便是相思子,早卑職四年進入風雨閣,我進入風雨閣時,崔子思已是風雨閣左使,但風雨閣分為明閣和暗閣,我們所在明閣隻負責執行上麵傳下來的任務,與朝廷聯係的是暗閣,所以我們雖然進入了風雨閣,卻並沒有拿到太多值得的線索,隻是對風雨閣的。”
“然後呢?”崔恒用扇子敲著手心,青綠神色冷下來,語氣異常鄭重。
“五年前,子思大人突然接到邊境家主傳信,要他未來無論如何,保住一個叫洛曲舒的人,並護送張秋之安全抵達江南,保護張秋之手中的東西,拿到之後,交給洛曲舒。隻是子思大人尚未來得及出發,便接到了一個任務,要去刺殺張秋之。”
“崔氏裡還有其他你們不知道的王家人?”
崔恒明白這中間彎彎繞繞,青綠肯定道:“是,但不知道是誰。任務突然,子思大人來不及布置,隻能跟著去截殺張秋之,子思大人搶到了東西,暗中藏在了樹洞中,隨後由我將東西交到了洛曲舒手中。”
“東西確認到了洛曲舒手裡?”崔恒張合著手中小扇,思索著。
“是,”青綠垂眸,“我親手所交。”
“你知道是什麼嗎?”洛婉清皺眉追問。
青綠猶豫片刻,看了崔恒一眼。
崔恒淡道:“說。”
“卑職聽子思大人說起過……”青綠不安開口,“是……兵符,還有……家主詳細計劃,以及……十萬人的具體位置的地圖。”
聽到這話,洛婉清猛地睜大了眼。
兵符,十萬人。
“李歸玉說那裡麵是物證。”崔恒聲音不緊不慢,洛婉清心跳得卻是極快。
裡麵青綠的聲音帶了些許疑惑。
“卑職不清楚李歸玉所說的物證是什麼,”青綠思索著道,“但卑職隻能確定一件事,在邊境消息傳到風雨閣時,家主已經知道後方不會有援兵了。我想,清平家主天縱奇才,不應當會帶著崔氏兵馬,儘絕於西北吧?”
聽著這話,房間裡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崔恒繼續道:“之後呢?”
“之後,子思大人奉命截殺清平家主,但不巧,東都城外與您相遇,您斬殺了當時的風雨閣閣主和好幾位高手,之後子思大人便繼位了閣主,一直護著洛曲舒。”
……
之後的話入不了洛婉清的耳,她腦子裡都是兵符,以及,十萬人。
什麼十萬人,是軍隊嗎?兵符是用來做什麼的?
還有……地圖。
想到地圖兩個字,洛婉清腦海中鬼使神差閃過當年她在她爹書房見過的地圖。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轉身提刀就衝了出去。
聽見外麵聲音,崔恒不由得抬眸。
青綠剩下說的事也不重要,他一抬手,起身道:“行了,你先休息吧,明日帶我去見崔子思。”
聽到這話,青綠動作微頓,隨後恭敬道:“是。”
洛婉清衝出府邸,打馬離開。
夜裡下了小雨,洛婉清卻渾然不覺,她一路疾行,衝到洛府後院。
北境十城已經陷落五年,這五年大夏基本斷了和西麵的聯係,隻在揚州偶爾有波斯商人繞海而來。
她爹很喜歡和這些商人打交道,還經常通過這些波斯商人的話,去繪製地圖。
她利落翻身進去,隨即發現這裡似乎有人居住。
庭院被人打理得很好,和她過去在時幾乎一樣。
她來不及多想,一路潛行到她爹書房,其實她沒有太多期望,隻是本能性再來看看。
罪人府邸充公後,便會由官府轉賣,如今洛府明顯已經被人賣了,應當有人居住在裡麵,她爹的東西也早該不見了。
可當她從窗戶躍入書房時,她卻驚訝發現,這裡竟然和當初一模一樣。
她愣愣站在書房中,好像一切都未曾變過,抬起頭來,便見前方掛著一張大夏地圖。
和尋常地圖不一樣的是,這張地圖除了大夏,還繪製了千裡之外西域的情況。中間有大片空白,似乎都在等待補充。
洛婉清愣愣看著這張地圖,一瞬覺得自己父親好像還站在地圖麵前。
過往他總是站在地圖麵前仰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而如今她有些明白,她看著這足有一丈的地圖,忍不住上前,隨後顫顫抬指,落在邊境十城上。
從邊境十城後方,有一城鏈接著山脈,那山脈一路綿延,直抵邊境十城西後方。
這正是北戎的後方。
那時候有二十萬北戎軍隊在邊境十城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