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沒明白眼前隻有她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問“是你”。不是她,還能是鬼嗎?
當然,程瑜瑾作為京師閨秀的標杆,自然是不會這樣說的。她微微頷首,對著霍長淵輕輕一笑:“侯爺莫怕,我是宜春侯府長孫女,我母親的莊子就在不遠處。你且等等,我這就叫人來抬你。”
霍長淵仿佛鬆了口氣般,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就閉眼昏過去了。
等她終於等來了接應的人,小廝抬著擔架,說:“稟大姑娘,二姑娘已經找到了。郡主喚您回去。”
程瑜墨找到了?這可再好不過,她一點都不想冒著冷氣在外麵裝好姐姐。
霍長淵在慶福郡主的莊子上昏睡了三天,期間醒醒睡睡,基本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而她們作為未婚女子,又不能往外男房裡鑽,好在很快山路被清除,靖勇侯府的人將霍長淵接走了。
多虧了靖勇侯府幫忙,山路才能這麼快通車。果然,結結實實靠戰功起家的勳貴就是和他們這種花架子不一樣,要是讓宜春侯府來,嗬,那可安心等著吧。
程瑜瑾出門一趟就救了個人,回府後程老夫人又好生稱讚了一番。程老夫人,慶福郡主,包括程瑜瑾都心照不宣,這麼大的恩情,靖勇侯府總該有些表示吧?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靖勇侯老夫人,霍長淵的母親霍薛氏親自上門,感謝程瑜瑾出手相救。霍家帶來的謝禮比程瑜瑾想象的還要豐厚,當然,最讓她滿意的,是霍薛氏一同帶來的婚約。
霍長淵感激程瑜瑾的救命之恩,想以正妻之禮相聘。
程老夫人當時就笑得合不攏嘴,慶福郡主和程瑜瑾向來麵子情,但是掛名養了多年的女兒能有一樁好歸宿,慶福郡主也樂見其成。宜春侯府樂開了花,但侯府麵子總要有,長輩們欲蓋彌彰地推脫,說要問問姑娘的意見。
問程瑜瑾?程瑜瑾她當然樂意啊。事實上,這才是她救霍長淵的真實目的。
建武二十一年年末,宜春侯府沉浸在巨大的歡喜中,一個空架子侯府搭上了朝中最有前途、最年輕的新貴侯爺,真可謂舉家歡騰,程老夫人連連念叨這些年沒白養程瑜瑾。
程瑜瑾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投資,不出意外,她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也有保障了。程瑜瑾心滿意足,從此足不出戶,安心在家裡準備嫁妝。
那時候程瑜瑾身邊太過喧鬨,她沒有注意到,程瑜墨從山莊回來後就鬱鬱不樂,一場病拖了許久。她也沒有注意到,霍家訂婚的態度,太過急切了。即便報恩,未必隻有娶了她這一種做法。
可惜,她沒有注意到。
按道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可是進入二月起,程瑜瑾開始無端心驚肉跳,連睡覺也不得安生。昨天晚上,她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程瑜瑾五更天被突然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再也無法入睡。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按道理隻是一個夢,把夢境當真就太可笑了。可是程瑜瑾莫名覺得,這不是開玩笑。這是真的。
她在夢中看到了自己,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她如同一個傀儡般,被提著線,從頭經曆了一遍“程瑜瑾”的人生。
夢中的她和現在一樣,同樣出身在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宜春侯府。宜春侯府二太太阮氏生出來一對雙胞胎姐妹,此時大太太慶福郡主進門快五年,未有生養,反倒是新媳婦阮氏一年就抱了倆。雖然隻是一對姑娘,但畢竟是程家孫輩第一個孩子,吉利,所以程老夫人做主,將雙胞胎中的姐姐抱給大媳婦慶福郡主做女兒,想要讓大房沾點兒女喜氣。
後來,這兩個孩子分彆取名為,程瑜瑾,程瑜墨。
程瑜瑾很小就知道自己和二堂妹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同樣知道,阮氏是她的二嬸,她唯一的娘親,是慶福郡主。
隻能是慶福郡主。
程瑜瑾和程瑜墨小時候長得像,隨著漸漸長大,五官長開,姐妹兩人的差距也顯露出來。程瑜瑾身體更好,五官更漂亮,性格也更端靜。反而是程瑜墨,因為雙胞胎本來就比尋常孩子弱,程瑜墨還是後出娘胎的,就更顯弱質纖纖,連眉眼都是細細的。
自家人不說是程老夫人、慶福郡主等,就是一個奴婢,在程家伺候久了,也能一眼看出來大姑娘和二姑娘的區彆。可是對於外人來說,誰會仔細看五官,同府姐妹長相本來就相似,再加上她們倆年齡一樣,小姑娘打扮也相似,所以時常會被弄混。
程瑜瑾就在日常解釋“我是大姑娘瑜瑾”中,長到了十四歲。
這年冬天,她在大雪中救了一個男子。第二年,她嫁給了這個男子。
這個男子叫霍長淵。
大婚那天,程瑜瑾十裡紅妝,聲勢浩大地嫁給了霍長淵。閨中姐妹們都羨慕她嫁了個好夫郎,霍長淵年紀輕輕已經是侯爺,程瑜瑾一過門就是侯夫人,比其他女子至少少熬二十年。而且,霍長淵去年剛剛在西北立下軍功,風頭正盛,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亦是英武俊美,健壯挺拔。這樣一個好夫婿,竟然就被程瑜瑾套牢了,真是氣煞人也。
那時的程瑜瑾並不知道,她已經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彆人故事裡的惡人。
婚後,程瑜瑾和霍長淵的生活大致如她所料,隻不過是婆婆難纏了一些,丈夫太甩手掌櫃了一些,霍家的規矩太大了一些。那幾年外人看著程瑜瑾鮮花著錦,風光無限,隻有她自己知道關上門是何等艱難。可是這也沒什麼,每個女人都要經曆這一關,她不用伺候太婆婆,自己拿住了管家權,已經比大多數女人都好了。
婚後第二年,她終於懷孕。霍長淵七歲時父親戰亡,霍薛氏守寡。這些年一直是霍薛氏艱難將霍長淵拉扯大,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霍薛氏對兒子有著超乎尋常的占有欲。自從程瑜瑾進門,霍薛氏一直對程瑜瑾時冷時熱,變著法拆散他們夫妻相處的時間。程瑜瑾沒辦法,隻能依婆母的意,不再和丈夫親熱。
可笑的是,霍薛氏不讓他們夫妻親近,卻逼著程瑜瑾生孫子。程瑜瑾一肚子苦水卻沒辦法說,所以婚後第二年,那個孩子到來的時候,可想而知程瑜瑾有多欣喜。
她立即扔了管事權,歡歡喜喜養胎。因為深閨無聊,她還從娘家接了妹妹過來。程瑜瑾之前就和霍長淵不親密,現在懷了孕,更不會讓他碰自己的身體。那段時間霍長淵休戰在家,程瑜墨每日來找她說話,程瑜瑾摸著日漸圓滾的肚子,隻覺得孩子、丈夫、妹妹都在身邊,實在是歲月靜好,再無遺憾。
然而她身邊丫鬟的臉色越來越怪,杜若好幾次欲言又止,看到程瑜瑾幸福的表情,終究沒舍得說出來。但程瑜瑾畢竟不是傻子,她察覺不對,仔細逼問丫鬟,才知道她昏睡養胎的時候,霍長淵時常和程瑜墨說說笑笑,舉止親昵。
恍若晴天一個霹靂,劈的程瑜瑾呆立當場。她嘲諷自己,枉費你自稱完美閨秀,滴水不漏,竟然犯了這種可笑的錯誤。程瑜瑾隻以為是自己精力不濟,不能時常看著,所以才讓霍長淵和程瑜墨增多了相處機會,犯下這種醜事。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妹妹,程瑜墨無論如何都不想鬨得雙方都難堪。
所以她趁霍長淵去軍營訓兵的時候,叫程瑜墨進來,旁敲側擊地說了很多。她自認為給雙方都留足了麵子,但凡一個懂事要臉的閨女,聽到這裡肯定懂了。沒想到程瑜墨聽懂倒是聽懂了,卻哭著跑開,認為被程瑜瑾羞辱了。
程瑜瑾氣性上頭,沒有理她。當天,程瑜墨就套車回家去了。霍薛氏派人來問,程瑜瑾隻是笑著打馬虎,給程瑜墨、霍長淵留足最後一絲顏麵。
她以為一個妻子兼姐姐做到如此,實在是仁至義儘,她等著霍長淵回來給她一個說法。沒曾想,霍長淵從軍營回來,一聽說程瑜墨走了,當即轉身去追,留程瑜瑾一個人站在屋裡,麵對著滿滿當當的下人,良久不知該如何反應。
霍長淵再回來,就對她冷眼相加,說她是“毒婦”。程瑜瑾直到死都沒想懂,她替霍長淵操持家事,忍耐難纏的婆婆,而霍長淵卻背著她和妹妹私相授受。她毒在哪裡?她錯在哪裡?
程瑜瑾在鬱鬱不平中提早發動,早產加難產。生下孩子後,霍薛氏忙著去看孫子,沒有管躺在產床上的程瑜瑾。程瑜瑾那天大出血,很快就死了。
夢中的她死了,程瑜瑾也終於從夢魘一樣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可是她的魂魄卻不能抽身,依然飄蕩在靖勇侯府,眼睜睜看著故事接著往下發展。
原來,從另一個角度,這個故事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