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侯爺這話與其說是吩咐,不如說是詢問,而程元璟竟然還當真思索了一下,才站起身,對程老侯爺輕輕頷首:“我去看侯夫人,侯爺您安心休息。”
程老侯爺忙不迭應好:“哎,好。”
程瑜瑾在一旁看著,眼睛眯了眯。這對父子相處,不太對勁。
程元璟已經起身,程瑜瑾連忙說:“祖父,我陪著九叔去見祖母,不打擾您養病了。”
程瑜瑾很快追到門口,程元璟眼角朝後掃了一眼,一點都不意外。
以程瑜瑾多年在宅門的生活經驗,兩人同時告辭,顯而易見應當一同出門,一同走路。然而等程瑜瑾穿上大紅披風,換好皮靴後,程元璟竟然不等她,直接出去了。
程瑜瑾吃驚了好一會,這個人真的是靠自己升到四品的嗎?這樣無所顧忌、不通人情的行事風格,彆說官場,就連在大宅門裡也活不下去吧?
程瑜瑾匆匆蹬好鞋,從丫鬟手中拿上小銅手爐,就一掀門簾跑了出去。
走到外麵後,寒風一陣陣撲到臉上,空氣中帶著雪後獨有的清冽。程元璟走了一段路,突然聽到身後一陣陣呼喚聲:“九叔。”
程元璟一出生就是嫡長皇子,小時候宮廷湍流激烈,但是後宮外朝再怎麼鬥,也沒人敢苛待到皇長子身上,至少明麵上不能。程元璟從小生活尊貴,三歲之後還被皇帝親自帶在身邊照顧起居,剛過了五歲,皇帝就根據祖製,立他為皇太子。
沒有人敢讓程元璟等,程元璟也從來沒有等人的習慣。
有人從後麵叫他,還讓他停住,這對程元璟來說實在是新鮮事。也是鬼使神差,程元璟還當真停下,垂著眸子,看那個火紅的身影一步步跑來。
難得,她原來會跑啊。
程瑜瑾可不知道麵前這個人如何在心裡編排她,她停在程元璟身前,即使不停腹誹什麼人哦這麼大的架子,但有求於人的時候,程瑜瑾向來十分上道。她眯著眼睛笑了笑,眼如月牙,溫暖又漂亮:“九叔,你走的可真快。”
程元璟還是靜靜看著她,見程瑜瑾許久都不說來意,皇太子殿下沒了耐心,直截了當地問:“何事?”
程瑜瑾臉上的表情硬是撐住了,她眨眨眼,露出標準的大家閨秀式笑容:“九叔剛剛回來,侄女本該為九叔接風洗塵,可是……卻讓九叔撞到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程元璟知道她追上來想做什麼了,他微微含笑,想看看這個女子還能說什麼。
程瑜瑾端著弧度完美的笑,眼波流轉中倏然閃過許多試探:“都說家醜不外揚,然而這樁事,在家裡也不太好說。一則祖母為我操碎了心,祖父身體還病著,用這些瑣碎的事情去煩擾長輩,實在不孝。二則婚姻之事畢竟事關名節,若隻有我一人便也罷了,但是靖勇侯畢竟是皇帝親自關照過的人,在聖上麵前也是留了底的,我們隨意編排他的私事,恐於宜春侯府聲名不益。三則……”
程瑜瑾從來都是走一步算三步,無論發生什麼,一定占據道義上的高地,先甩出冠冕堂皇的忠義仁孝,任是誰都沒法說她不對。程瑜瑾按照自己慣常的手法給程元璟壘高台,沒想到他聽了一會,突然說道:“你廢話怎麼這麼多。”
程瑜瑾愣了一下,身為宜春侯府大姑娘,以嫡以長為尊的宗法製度的直接受益者,程瑜瑾這麼多年來,還真沒聽過這種話。
模範閨秀程瑜瑾頓時就惱了:“你說什麼?”
慶福郡主聽著心頭火氣,還你情我願?她呸,當他們宜春侯府巴著嫁給霍長淵不成?
慶福郡主在心裡罵,她生氣並不是因為掛名女兒被退婚,而是因為,程瑜瑾先前訂婚排麵鬨得那麼大,現在退婚,豈不是讓她丟了顏麵?
慶福郡主氣歸氣,可是不得不說,霍長淵確實是個不可多求的佳婿。放眼京城,其他勳貴府邸的公子哥,在霍長淵這個年紀,才剛剛從內院裡搬出來,等著父輩給他們托關係謀官職。像霍長淵一樣又是立功又是封侯的,實在是少數。
霍長淵的父親,老靖勇侯在建武九年戰亡,那時候霍家惹上了一些事,下麵人揣測楊首輔的心意,以世子霍長淵年幼為名,壓著爵位不肯讓霍長淵繼承。那段時間靖勇侯府就是一個空殼子,空有侯府的牌子卻沒有當家人,人人都能上來踩一腳。
霍薛氏年紀輕輕守寡,還被人這樣欺負,她咬牙不肯低頭,硬是將七歲的兒子拉扯大。好在霍長淵也爭氣,他年滿十六歲,宗人府依然沒有任何將爵位還給霍家的意思,霍長淵知道他隻能靠自己,於是不顧哭斷腸子的霍薛氏,十七歲上了戰場。
正巧在同年,積壓多年的薛家一案平反了,霍家嗅到味道,試探地朝宮裡遞上一封請封的折子。雖然沒有音信,但是折子也沒有被退回來,霍薛氏大喜,知道兒子襲爵一事,多半有眉目了。
霍長淵自己也是個狠人,他從軍第二年,在戰場上立下首功,正式進入眾人視野。接下來他又連連打下好幾場勝仗,皇帝聽聞大喜,在慶功宴上親自接見了霍長淵。皇帝見霍長淵年紀不大,好奇,詢問了他為何要從軍。霍長淵說了家中寡母的事,皇帝不知道怎麼了,聽後沉默良久,最後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朕的太子,也走丟十二年了。如果他還活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皇帝問了霍長淵年齡,越發悲傷:“才十八歲,他還比你小一歲。你有母親護持尚且這樣,他一個人孤身在外,流落民間,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難。”
皇帝說完哽咽不能語,提早離席。皇帝走後,大殿靜寂得落針可聞,最後是楊首輔舉杯,眾人才順勢將氣氛又抬起來。
內宮的事沒人敢置喙,不過,皇帝問完那句話之後,第二天就有禮部官員來詢問霍長淵怎麼還沒承爵的事。上麵隻需要隨便問一句,下麵人的態度就完全變了。很快,禮部和宗人府便說這是小吏失職,十月份就給霍長淵送來鐵券丹書。
十八歲承侯,靠自己得到聖上的賞識,在軍中亦有赫赫功勳,霍長淵在京城裡一炮而紅,靖勇侯府也成為京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慶福郡主就是再偏心,此刻想想娘家的侄兒們,再想想自家的、姑奶奶家的兒孫們,還是得承認人和人不一樣,霍長淵委實爭氣。霍薛氏養了一個好兒子,難怪敢這樣張揚。
所以霍薛氏來退親是真的一點都不虛,好端端悔婚確實對靖勇侯府名聲有大礙,但是誰讓霍長淵本人擺在這裡呢。沒了程瑜瑾,有的是其他更好的公卿小姐搶著嫁過來。
程瑜瑾和霍長淵的這樁婚事,從一開始,就是程家占了便宜。慶福郡主感到棘手,要說退親,他們家肯定是不想退的。但是霍薛氏都親自上了門,聽說連霍長淵都來了,他們如果死活不放,也未免太丟份。慶福郡主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她心裡暗暗埋怨,早就派了丫鬟去給程老夫人通風報信,怎麼還不來?
慶福郡主想法剛落,外麵傳來篤篤篤的聲音。慶福郡主鬆了口氣,站起來說:“母親來了。”
程老夫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來,她穿著棕色織金比甲,裡麵搭著深色短襖,領口綴著細細的絨毛。霍薛氏見程老夫人也來了,隻好站起身,笑著說:“老太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