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房離開,陸時晏一路抱著她上了車,回到雲景雅苑,又將人抱回房間。拿毛巾替她擦臉時,她才昏昏轉醒,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陸時晏棱角分明的臉龐時,眼底浮現起迷茫:“我……”
一個我字出來,嗓子就透著沙啞。
“你在病房睡著了,奶奶叫我抱你回來。”
陸時晏替她答疑,站起身,去一旁倒杯溫水回來,手臂穿過她的脖頸,直接將人攬了起來,將水杯遞到她唇邊。
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沈靜姝腦子還沒轉過彎,就順從地由他喂了半杯水。
哭過的嗓子被溫水滋潤,那種艱澀不適感有所緩和。
“還喝嗎?”他問。
“不了。”
沈靜姝輕搖了下頭,一隻手撐著床墊,從他懷裡坐起身,望著他道:“今天下午,爺爺和大伯他們來看過我奶奶了。”
陸時晏將水杯放到一旁:“嗯。”
他沒多問,坐回身,垂眸看她紅紅的眼睛:“怎麼當著奶奶的麵哭了?”
提到這事,沈靜姝用力咬了咬唇,低低道:“奶奶知道了。”
陸時晏垂了垂眼。
在病房接到沈靜姝時,他看老太太的反應,就察覺到了。
“她不想再住院,準備開了藥,回家休養。”
“你怎麼想?”
“我尊重她的想法。”
在陸時晏麵前,沈靜姝沒那麼情緒化,理智和冷靜也都回來,她淡淡道:“既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如叫她過得舒心些,醫院的環境太壓抑,在那裡待著也難受。”
陸時晏盯著她平靜柔和的側顏,默了兩秒,開口道:“好,那就這樣辦。”
沈靜姝漫不經心瞥過他挽起的袖口,遲疑一陣,又道:“奶奶出院後,我想搬過去,陪她住一段時間。”
陸時晏沉默兩秒,道:“把奶奶接來雲景雅苑。”
沈靜姝:“奶奶恐怕不肯。”
陸時晏睨向她:“你覺得奶奶會願意看到我們夫妻,因她而分居?”
這反問,的確把沈靜姝
問住了。
結婚後她回沈家住,都是因為陸時晏出差不在家,奶奶這才願意叫她回家住。
如果陸時晏在家,奶奶肯定是不樂意叫他們分開的。
“明天和奶奶商量下,家裡空房間很多,她隨便住哪間。”
陸時晏放緩語氣:“時間不早了,先洗漱睡覺。”
沈靜姝:“嗯。”
目前看來,最好的辦法也就是讓奶奶搬過來了。
***
接下來的三天,沈靜姝請了三天事假,辦理奶奶的出院手續。
紀嘉澤也知道腸癌晚期病人繼續待在醫院的意義不大,尊重病人及家屬的醫院,開了遏製疼痛、緩解病症的藥,又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簽了出院同意書。
臨出院那天,沈奶奶拉著紀嘉澤的手,不斷說著謝謝。
紀嘉澤的笑容很勉強,心頭惋惜又無力。
做醫生就是這樣,什麼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在病魔與死亡的麵前,他們也隻是普通人。
縱然看慣生離死彆,但那種麵對疾病的無力感,依舊叫人難受抑鬱。
沈奶奶還是同意了孫女和孫女婿的建議,搬去雲景雅苑住,但她也隻住一段時間。
期間,鬱璐提著大包小包來探望奶奶,麵上嘻嘻哈哈跟奶奶開玩笑,說她現在是有點名氣的小明星了,等賺了更多錢,再給奶奶買更多好東西孝敬,將奶奶哄得笑不攏嘴。
背地裡,鬱璐抱著沈靜姝哭了一通,不停抹著眼淚:“為什麼呢,為什麼奶奶這樣好的人要遇到這樣的事。”
沈靜姝的眼淚又被她勾了起來,兩個小姐妹抱在一起又哭了一通。
沒過兩天,陸維震和葉詠君也來雲景雅苑,探望了沈奶奶一回,一起吃了頓飯。
大家閉口不提生病的事,一頓晚飯吃的還算愉快。
三月底,奶奶搬回了天河小區。
日子好像又恢複到了尋常,沈靜姝依舊要上班、要演出,陸時晏也回陸氏當他的總裁。
但還是有變化的,比如日漸消瘦的奶奶,吃藥隻能緩解病痛,卻遏製不住癌細胞的擴散,挽留不住那一點點枯竭凋零的生命。再比如,沈靜姝的日漸沉默,她也肉眼樂見的消瘦下來。
陸時晏看在眼裡,知道她是心病。
心病還須心藥醫,陸氏擁有用不儘的財富,卻沒法找到治療這種癌症的藥。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監督她準時吃飯,多多休息。
春意越來越濃,天氣也逐漸變熱,這種時間流逝感,叫沈靜姝的心情越發糟糕。
這份壓抑的情緒,在這一日回陸家聚餐時,達到一個閾值。
這算是奶奶出院以後,沈靜姝第一次隨陸時晏回錦園吃飯。
一開始,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賀珍狀似關懷地問起沈奶奶的病情,無比惋惜感歎道:“怎麼會弄成這樣。靜姝呐,不然還是再找專家看看吧,國內專家不行,找國外的專家……其實一開始發現病症時,就該找專家治的。上次去醫院看到那個紀醫生,我就覺得不大牢靠,年紀輕輕的,恐怕也沒多少臨床經驗……”
沈靜姝握著筷子,沒抬眼,微低的嗓音聽不出情緒:“紀醫生很好,我和奶奶都
很感激他。”
賀珍噎了下,旋即努了努嘴,意味深長地看向沈靜姝:“好吧,我也隻是隨口一提,既然你這麼信賴這個紀醫生,伯母就不多說了。”
說罷,她眼角餘光瞥過一側的陸時晏。
見到陸時晏眉心有一瞬微折的弧度,賀珍眼底劃過一抹得色。
果然啊。
這邊陸子瑜本來都把紀嘉澤忘到腦後了,沒想到自家老媽又提了一嘴。
她頓時又想起上次被沈靜姝拒絕的窘迫,不陰不陽補充了一句:“看來紀醫生對二嫂和沈老太太是真的好,二嫂這才處處為著紀醫生著想呢,自家人都不如個外人重要。”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除卻沈靜姝、陸子瑜和賀珍知道是怎麼回事,其他人都皺起了眉。
沈靜姝真是煩透了,一瞬間甚至萌生出摔筷子走人的衝動。
但多年的修養,以及陸老爺子還在場,生生叫她控製住那煩躁的脾氣。
她放下手裡的筷子,麵無表情地直視著陸子瑜,語調冷淡:“自家人?自家人就是在我奶奶生病住院時,卻盯著主治醫生不放,想要跟醫生談戀愛,跑來我問聯係方式。我不願意告訴你,你便一直記到今天,還把這事放在飯桌上內涵我?”
陸子瑜麵色一時漲得通紅:“你、你……”
沈靜姝不再理她,轉臉看向陸老爺子,神色抱歉:“爺爺,我吃好了,您慢用。”
陸老爺子抿唇,點了點頭,“去吧。”
又朝一旁的陸時晏使了個眼色。
陸時晏放下筷子,慢悠悠抬起眼皮,目光冷戾如刀,掃過陸子瑜:“你很好。”
輕飄飄三個字,卻叫人後背發寒。
陸子瑜瑟縮一下,嘴唇顫抖:“二、二哥……”
賀珍也覺出氣氛不對,趕緊護著陸子瑜:“阿晏,子瑜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想要個電話號碼而已,一件小事……”
話還沒說完,就見陸時晏一個清冷的眼神投來。
那洞若觀火的銳利,叫賀珍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裡,腦子裡隻回響著——
完了,完了。
叫他看出來了。
長輩在場,到底顧著幾分體麵,陸時晏沒再說話,推開椅子,轉身去追。
小倆口一走,陸老爺子“啪”得一聲狠狠將筷子拍在桌麵。
霎時間,桌上眾人都唰得站起身。
陸洪霄臉色發青:“爸……”
“彆喊我爸!”
陸老爺子撐著拐杖起身,用力朝著陸洪霄的腿砸過去:“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阿晏是好修養,不打女人!我也不打女人,要是你媽還活著,我非得叫她拿鞋墊子狠狠抽你女兒一頓!”
這話算是這些年,陸老爺子對自家孫女說過最狠的話了。
陸子瑜眼眶一下就紅了,難以置信地看向陸老爺子:“爺爺,你……你到底是誰的爺爺,明明是二嫂她先……”
“閉嘴,你還好意思說你二嫂,看看你自己這個樣子吧,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孫女!我看你們一家就是好日子過久了,不知道自己的骨頭幾斤幾兩重了!陸子瑜,你真以為你是什麼豪門千金,大家小姐嗎?”
陸老爺
子哼笑一聲:“真正的大家閨秀,不單單是家裡門第高,更重要的是內在修養,高貴的品質,你呢?靠著你叔叔家的財力勢力,彆人喊你一句陸家大小姐,你就翹尾巴了?什麼陸家大小姐,你是嗎?等以後阿晏和靜姝生了女兒,他們的女兒才是正兒八經的陸家大小姐!”
陸子瑜心口被重重一擊,委屈的眼淚唰的一下就衝了下來:“爺爺,你怎麼這樣說我,我是你的親孫女啊。”
陸老爺子不屑地擺擺手:“你彆在我跟前哭,我老頭子不吃這一套。今天我就把話擺在這裡了,你們一家還想好好過下去,就彆再給阿晏和靜姝找麻煩。要是不想過了,那就搬出去,真有骨氣,就叫你爸自己創業去,讓他憑本事叫你當陸家大小姐!”
陸洪霄羞愧難當,伸手去扶陸老爺子:“爸,您消消氣……”
“彆碰老子!”
陸老爺子脾氣上來了,橫眉冷豎,哼哼道:“反正我一把老骨頭,活到這個歲數,很多事也明白了。當年我能把陸愛霞那個不忠不孝的東西趕出陸家,今天照樣能把你們給趕出去!我的心腸有多硬,你們都是曉得的!”
握著拐杖的手狠狠戳了兩下地板,發出砰砰兩聲脆響,陸老爺子難掩憤懣地離開餐廳。
大房一家三口被撂在餐廳,皆嚇得不輕。
老爺子竟然主動提起陸愛霞,可見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陸洪霄回過神來,大步走到陸子瑜麵前,抬手就甩了一巴掌下去:“你這個混賬東西,你不挑事會死是吧?”
陸子瑜被這一耳刮子打蒙了,腳步往後退了兩步。
這是這麼多年來,陸洪霄第一次打她。
她捂著火辣辣的臉,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洪霄:“爸,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陸洪霄沒好氣道:“打你還算輕了,你現在,馬上去給你二哥二嫂道歉!”
“不去,我才不去!”陸子瑜眼含熱淚,極力喊道。
見她還敢頂嘴,陸洪霄怒火中燒,揮手又要上前,“真是反了你了!”
賀珍見狀連忙上前攔著,邊扭頭催道:“快走快走,彆在這了。”
陸子瑜嗚得一聲,抹著眼淚跑了。陸洪霄無力地跌坐在桌邊,難掩煩悶地瞪著賀珍:“能過就過,不過就離,好好一個家,你們非得鬨,真要鬨散了,我看你們討得到好嗎?”
賀珍也被今天這一場給嚇住,尤其是陸時晏離席時那耐人尋味的一眼,更叫她心裡後怕不已。
她現在也不敢再想其他,隻希望那沈靜姝能大發慈悲,趕緊被陸時晏哄好,好叫這事翻個篇-
夜色漆黑,星辰點點。
黑色勞斯萊斯疾馳在霓虹璀璨的大街上,車廂內卻是異常的安靜,甚至安靜到有些壓抑。
許久,一道透著疲意的輕柔嗓音響起,打破了這份靜謐——
“抱歉,今晚給你造成麻煩了。”
陸時晏轉過臉,眉心擰起,看向身側那張冷靜又淡漠的素淨小臉。
“你不用抱歉,是他們惹的事。”
“……或許我該忍一忍,不至於叫你這樣為難。”
她烏黑的眼瞳裡沒有半點光彩,嫣色唇瓣輕動,說的每個字都平淡無波,仿若一具麻木不仁的泥偶:“其實仔細想想,和我結婚,對你來說,真的很不劃算。”
這話叫陸時晏眉心皺得更深。
他抬手按住她的肩膀,朝他這邊掰來,深深盯著她的眼瞳,仿佛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
薄唇輕啟,他嗓音低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靜姝慢慢掀起眼皮,往日那雙靈動的眼眸,好似這段時間哭得太多,將靈氣都哭散了,此刻隻剩下一片沉鬱的濃黑。
她迎上他的目光,默了幾秒,輕搖了下頭:“沒什麼意思。”
是這話還沒什麼意思,還是他們的婚姻沒什麼意思?
不等陸時晏開口再問,又聽她出聲道:“下個禮拜就是清明節,我想帶奶奶回蘇城老家一趟,給我爺爺、我爸媽掃墓。”
陸時晏鬆開她的肩頭,偏冷的嗓音變得溫和:“好,我會安排行程。”
“不用。”
沈靜姝直直看向他,清淩淩的水眸一片明澈:“我和奶奶去就行,你不用一起。”
陸時晏:“……”
他的眸色一點點暗下來,沉鬱如夜,幽深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