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的時候,他擔心。
她現在不哭了,他還是擔心。
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廊上,陸時晏收回目光,給王秘書打電話,交代葬禮安排等事-
細雨稍停時,玄關處的可視門鈴響起。
保姆李阿姨趕緊走了過去,見到視屏裡鬱璐的臉,她趕緊去書房彙報:“先生,太太的朋友,鬱小姐來了,一同來的還有位年輕的先生。”
書桌之前,陸時晏眉心微動,揚聲道:“請進來。”
李阿姨忙不迭應下:“是。”
不多時,鬱璐和蕭斯宇就上了樓。
見到和鬱璐一起來的先生是蕭斯宇,陸時晏眉頭鬆開,旋即又皺了起來。
他們倆怎麼湊到一起了?
也不等他問,就見鬱璐帶著哭腔,踉蹌往裡走:“小姝,我來了……”
陸時晏淡淡看了她一眼,抬起手,指向臥室的方向。
鬱璐感激點了下頭,直奔臥室而去。
蕭斯宇自是不好踏足主人家臥室的,在書房門前止了步。
他轉身,一雙多情桃花眼滿是擔憂地打量了陸時晏一遍:“你這兩天怕是也不好過吧?唉,之前不是說能有半年的嗎,怎麼突然就……沈妹妹也是可憐,估計傷心壞了。”
陸時晏
默不作聲,示意他進書房。
書房內,兩個男人相對而坐,聊起葬禮的事,氣氛壓抑。
一牆之隔的主臥內,鬱璐抱著沈靜姝嚎啕大哭。
“怎麼會這樣……奶奶她那樣好的人……嗚嗚嗚嗚……”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全然忘了她是來安慰人的。
沈靜姝輕撫著她的背:“不哭了,小心把嗓子哭壞了,像我一樣說話都費勁。”
鬱璐聽到沈靜姝的嗓子沙啞,心裡更是難受極了,抹著淚,抽抽搭搭問她:“昨天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要不是我今天問你,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訴我了。”
沈靜姝垂眸:“我昨天發高燒,病得厲害。”
鬱璐一聽,都忘了哭,緊張地去探她的額頭:“怎麼病了?”
“燒退了,昨晚陸時晏喂我吃了藥。”
“那就好。”鬱璐長長舒口氣,扯過紙巾擦了眼淚,感慨道:“幸虧有陸總陪在你身邊,不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兩個小姐妹靜坐著互相安慰一番。
等到午後,沈靜姝要回沈家,鬱璐本想陪同,但見陸時晏在,便也不再打擾,和蕭斯宇一起告辭,等著過兩天葬禮上再來吊唁。
這邊剛送走鬱璐和蕭斯宇,後腳陸老爺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老爺子是先給陸時晏打,問清楚情況後,再給沈靜姝打電話,溫聲細語地勸慰。
掛了電話,沒多久,陸維震的電話也打了進來,也是慰問。
見沈靜姝強撐精神應付著這些電話,等這個電話接完,陸時晏拿過她的手機,長按關機。
在她詫異迷茫的目光中,他神色平淡地牽過她的手:“回沈家收拾東西吧。”
沈靜姝想了想,輕點頭:“嗯。”
*
再次回到天河小區,看著那熟悉的房間、鸚鵡、蘭花、藤椅,沈靜姝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強打著精神回到奶奶房間,她整理著東西。
床頭櫃的老式台燈下,壓著一張疊成兩半的信紙。
打開一看,是一封遺囑。
奶奶寫的一手好字,娟秀文雅,大抵是生病的緣故,手上沒勁兒,字跡有些潦草,斷斷續續,歪歪斜斜。
遺囑內容很簡單,一一列著她所有的存款、房產、貴重物品,悉數由她的孫女沈靜姝繼承。
沈靜姝按照遺書上所寫,取出衣櫃最下麵抽屜的一個鐵盒子,盒子上掛著把密碼鎖。
遲疑片刻,沈靜姝輸入718。
“啪嗒”,鎖解開。
7月18,是她的生日。
盒子裡整整齊齊擺放著存折、房本、銀行卡、社保卡、戶口本、身份證等等貴重物品。
看著盒子裡這些東西,沈靜姝甚至可以想象出奶奶將它們一一放進去的神態。
老太太一輩子有條不紊,臨走前,也將東西給小孫女歸置得整齊,省卻許多事。
纖細的手指輕拂過這些物品,沈靜姝眼神空洞,心裡也空蕩蕩的。
陸時晏推門進來,就見她抱著個盒子,斜坐在床邊呆呆出神。
他沒出聲,隻走到她身旁,抬手捏了捏的肩頭。
沈靜姝回
過神,仰頭盯著他的臉看了會兒。
陸時晏問:“還好嗎?”
沈靜姝:“……嗯。”
不好又能怎樣呢。
這世上從不存在感同身受,好與不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當晚回去,沈靜姝就給團長打電話請事假。
團長也是知道她家情況的,溫聲叫她節哀,好好保重。
沈奶奶的葬禮定在周三。
葬禮會場上,沈家那邊的親戚、沈奶奶的朋友以及交好的街坊鄰居,都送來花圈表示緬懷。
陸家作為親家,也都到齊了,男人穿黑色西裝,女人都穿著暗色調的衣裙。
沈靜姝一襲黑裙,袖口纏繞一圈白花攢起,印著“孝”字的白袖章。
陸時晏著西裝,也戴著同樣的袖章,和沈靜姝並肩站在遺體告彆台旁,接待著前來吊唁的賓客們。
全程沈靜姝都直視著前方,壓根不敢往那被潔白菊花包圍的遺體多看一眼。
她怕看到奶奶這樣了無生息、冷冰冰的模樣,情緒會再次崩潰。
一場葬禮結束,送走賓客,她聽到陸子瑜小聲跟賀珍嘀咕:“二嫂未免也太冷血了,她奶奶去世,她都沒掉一滴眼淚。我看她那個閨蜜都比她哭的凶……”
賀珍飛快朝身後瞥了一眼,見陸時晏並未往注意這邊,暗暗鬆了口氣,又以眼神製止陸子瑜再多說,趕緊上了車。
陸老爺子叮囑陸時晏:“這段時間,你先彆忙工作,停個幾天不妨事,在家好好陪陪靜姝。”
陸時晏垂眸:“是。”
葉詠君在一旁想說些什麼,被陸維震給拽住,朝她使了個眼色。
“靜姝啊,你也跟你們團裡多請幾天假,在家好好調整一下。”陸老爺子又走到沈靜姝跟前,渾濁的老眼中滿是疼惜。
老戰友的這個小孫女實在是個可憐孩子。
沈靜姝的嗓子養了幾天,依舊沒好,開口的次數也愈發少,這會兒聽到陸老爺子的關懷,也隻輕輕嗯了聲。
叮囑完,陸老爺子上了車。
陸維震牽著葉詠君,也上前囑咐沈靜姝和陸時晏兩句,也離開了。
葉詠君雖然全程沒開口,但沈靜姝也從自家婆婆那不算好的臉色裡,看出對她的不滿。
至於不滿什麼,沈靜姝大概也猜到,是嫌她家裡事多,三番兩次絆住陸時晏,耽誤他正事。
不過現在奶奶走了,她家裡也沒人了,以後也不會再有事麻煩陸時晏了。
葬禮結束第二天,便是遺體火化。
在遺體被推進焚化爐前,沈靜姝到底沒忍住,衝上去看了最後一眼。
如她所預料的一般,在看到奶奶的那瞬間,淚水決堤般崩落。
她完全失了態,顧不上任何體麵拖著車,不讓殯儀館的人員將車推走。
陸時晏緊緊抱住她,任由她在懷中撕打,也不肯放開,“靜姝,聽話,冷靜一些。”
像是真的冷靜下來,她停下了掙紮,神情麻木地抬起頭,看了陸時晏一眼。
下一刻,眼皮重重合上,再次昏死在他懷中。
***
騙小孩的話常說,人死了,會變成天空上的一顆星星,在天上照
亮著人間。
沈靜姝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眺望著繁華的滬城夜景,忍不住去想,滬城的燈光已經夠璀璨,夠明亮了,為什麼還要她奶奶這麼一顆星呢。
這是葬禮結束後的第五天。
她也不知道這五天是怎麼過來的,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一般。
那天在殯儀館暈倒,再次醒來,人已經回了雲景雅苑。
奶奶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精致的骨灰盒,上麵還畫著她最愛的蕙蘭。
這五天,陸時晏沒去公司,就在家守著她。
他極具耐心地陪她,一度讓沈靜姝覺得自己像個四肢退化的嬰孩,他盯著她吃飯,提醒她按時睡覺,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試圖將她從悲傷中拉回正軌。
她心裡感激他,也嘗試著振作,可就是提不上勁。
她的嗓子始終沙啞,能說話,卻唱不出曲來。
她以為是自己哭多了,再加上這些時日懈怠,沒有練功,嗓子退了。
胖大海泡水、金嗓子含片、菊花枸杞茶、枇杷潤肺膏,她通通都試了個遍,話能說,可一到唱戲,嗓子就像是被掐住般,發不出聲。
沈靜姝意識到,她的嗓子出問題了。
是以當陸時晏拉著她的手,儘量婉轉地提議:“明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好嗎?”
她沒有拒絕,迎著他的注視,點了下頭。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去了私立醫院,見了耳鼻喉科的專家。
經過一係列縝密的檢查,專家麵色肅穆地說:“報告顯示,陸太太的聲帶並無損傷。陸先生,我這邊建議您帶您太太,去臨床心理科。”
陸時晏眼神輕晃,轉臉去看身側之人。
明淨整潔的辦公室內,年輕的女孩兒神情恍惚,那雙從前靈動的眼眸,此刻黯淡無光,失了神采。
他心口微窒,沉吟片刻,牽住她的手往外走。
下午4點,兩人從醫院心理科出來。
黑色轎車在式微的陽光下疾馳,陸時晏捏著診斷報告,耳畔還響著醫生的話——
“陸太太這是應激障礙症,人在心理、生理上不能有效應對自身由於各種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例如火災、水災、地震、交通事故等災難,而導致的心理和生理上的疾病……
患上這種病症,人會發生意識改變、行為改變、情緒改變,大多時候會處於一種麻木、茫然、悲傷、絕望的狀態,同時還會伴有軀體上的不適,比如胸悶氣短、頭暈頭痛、失眠心悸。當然,也有少部分患者會出現短暫思失明、失聰、失語等情況。「1」
不過像陸太太這種,能說話,卻無法再唱昆曲的情況,應當是因為她奶奶去世前一刻,她就在唱昆曲,導致她心理上將昆曲與她奶奶的死亡聯係起來,潛意識裡抵觸再唱昆曲……對於這種情況,不能操之過急,隻能慢慢進行心理疏導。”
應激障礙症。
男人幽深的眼底浮現幾分燥鬱,骨節分明的手指抵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身側之人,從醫院出來後,始終安靜。
陸時晏回過頭。
她靠坐在門邊,臉麵向窗外,烏黑的瞳眸睜著,不知道在看什麼,眼底倒影著不斷變化的光影景象。
安靜乖巧的,宛若一個精美的玻璃娃娃。
似是他的注視太過長久,她纖長的眼睫輕動,稍稍偏過臉,與他的目光對上。
那是一雙空洞的,沒有多少情緒的漂亮眼睛。
恍然間,陸時晏想起第一次帶她回錦園時,她在路上與他聊起《玉簪記》。
提及昆曲時,她眼中的光彩如瑩瑩星光,璀璨又迷人。
那是對熱愛的事物才有的激情與歡喜。
可現在,她的嗓子不能唱昆曲了。
“靜姝。”他伸過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不著急。”
沈靜姝眼波微動,想了想,反握住他的手指。
感受到她的回應,陸時晏心頭顫動,定定看向她。
沈靜姝將他的手指握得更緊,回望著他,嗓音輕軟,一字一頓道:“我會好的。”
陸時晏抿唇,清雋的眉眼如畫,認真看向她:“嗯,我會給你安排最好的心理醫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陸時晏。”
沈靜姝眼眸微彎,朝他露出這陣子以來,第一個笑容:“謝謝你。”
真的謝謝。
在她最絕望、最狼狽的時候,他依舊牽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