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好奇又忐忑,那個人應該不會看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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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水村回來後,卞翎玉的身體在白日會好很多,然而一到夜晚,會比以前虛弱數倍。
前幾日丁白起夜,發現他在咳嗽,吐出了一口血。丁白嚇得不輕,丁白這樣的小弟子,都隱約有種預感,卞翎玉在燃燒他自己的生命力。
待到油儘燈枯的那一日,卞翎玉會從世間消失。
丁白慌慌張張將此事告訴清璿師姐,本以為她會和自己一樣焦急,沒想到師姐意味不明地道:“選擇吃下聚靈丹,他便早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他都無所謂,你怕什麼。”
“可……”丁白絞著手指,說,“我總覺得,公子這次回來,不太開心。”
這並非他的錯覺,雖然公子能走路,能活動了,但他沉默的時間更多。
卞清璿挑了挑眉,微笑道:“不開心?因為觸碰到又再次失去,從來比碰不到更殘忍。”
更何況,卞清璿知道他在意什麼。
她幾乎有些幸災樂禍,清水村一行回來後,師蘿衣再也沒看過卞翎玉半眼,不曾過問他一句。從始至終,他什麼都不是。
他就算到死,也隻會有一個身份——她卞清璿的哥哥。
小舟旁,傀儡少女的擁抱,是卞翎玉僅能觸到的暖。
然而那樣的暖,經風一吹,就散得無影無蹤,不會再師蘿衣心裡留下任何痕跡。
卞清璿近來倒是過得十分順利,回到明幽山,她又過上了眾星拱月的日子,雖然都是一群蠢東西,但衛長淵難受,卞翎玉沉寂,師蘿衣失魂落魄,她就覺得高興。
而且看師蘿衣根本想不起卞翎玉的反應,她大可不必擔心師蘿衣再與卞翎玉有什麼交集。
卞清璿彈了彈丁白的腦瓜子,說:“轉告我的哥哥,死心吧。過兩日他善良的妹妹,就邀他看一場好戲。他在人家心中是蜉蝣,但總有人在人家心裡是心頭肉。”
好好認清,你在她心裡,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丁白當日回去,將她的話轉告,收到了卞翎玉一個冷冷的眼神。
他嚇得連忙跑了出去。
公子看上去好可怕。
但小孩子好奇心重,丁白近日總在廊下等著消息,他在揣測清璿師姐口中的那場“好戲”。
他一連守了好幾日,終於聽到一件令人驚訝無比的事。
黃昏時,丁白興衝衝穿過院子,去尋他家冷漠難相處的公子,眼眸發亮道:“公子,你猜我今日聽到了什麼?”
卞翎玉在屋子裡看書,反應十分冷淡。
這次卞翎玉回來後,丁白心中莫名對他有幾分敬畏,他小心翼翼地道:“他們說,衛師兄去和師小姐解除婚約了。”
卞翎玉翻書的手頓了頓,淡淡道:“然後呢。”
這是丁白第一次得到他的回應,連忙道:“他們說師小姐非常生氣惱怒,死活不肯解除婚約,還被衛師兄給氣哭了。很多人都看見了,師小姐傷心欲絕,哭著跑到了後山。”
丁白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在自己說完後,公子似乎壓著怒火,冷笑了一下。
“她倒是一直都這麼出息。”
丁白縮了縮脖子,莫名覺得他不是在誇讚那位可憐巴巴的不夜山仙子,他不敢惹發怒的卞翎玉,連忙一溜煙跑了。
卞翎玉坐著沒動,又翻了幾頁書。
紙張被他揉皺,骨刺從他袖中不受控製地飛出,顯得十分焦躁。
天色還沒黑下來,他吃下的大量聚靈丹,此時還未失效。
卞翎玉冷著眉目,半晌閉上眼睛,將神識覆蓋到後山去。
山洞中,一個纖細的影子,邊發抖邊哭。少女哭得哽咽,肩膀一顫一顫,看上去可憐透頂。
卞翎玉麵無表情看了一會兒,心裡堵得慌。
他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以為自己已經麻木,收回神識,沒有打算管她。
總歸哭完了,她還是會堅強生活。
就像卞清璿說的,他總有一日,會死在蘅蕪宗,像個凡人一樣老去死去,也沒法再管她,沒法再繼續那份可笑的執念。她也應該學會冷心冷清些,學會放棄衛長淵。
令人厭惡的鷓鴣卻在山中叫,叫得卞翎玉無法平心靜氣。
他知道今日是師蘿衣的生辰。
良久,卞翎玉放下書,叫丁白進來:“去準備一些陶泥。”
丁白雖然不知他要做什麼,還是脆生生地應了,很快就找來了陶泥。
卞翎玉沉默了一會兒,以指為劍,斬斷了自己身上的一截骨刺。
方才焦躁的骨刺,在此時卻意外地一動不動,引頸受戮,隻在被斬斷時疼得不住發顫,一如它主人漸漸蒼白的臉色。
卞翎玉將陶泥覆蓋在骨刺上,他本來打算敷衍了事,然而到了手中,陶泥最後成了一隻紅著眼睛,十分委屈可憐的小兔子。
兔子以骨刺為軀乾,吸收了骨刺中的滂沱靈力,灰暗的眼睛靈動起來,精致可愛。
卞翎玉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蔣彥的紙鳶。在這一件事情上,他和那個餘孽一樣可笑可憐。
這個認知令他臉色愈發冷淡。
他做完陶泥兔子,天色已經快大亮,卞翎玉起身朝後山走去。
林間露重,卞翎玉衣衫單薄,行走在山間。他逆著寒風走了許久,終於看見蜷縮在洞中,哭到睡著的少女。
他遠遠地望著師蘿衣,沒有過去。
卞翎玉不知道卞清璿到底做了什麼,竟讓衛長淵去與她提出解除婚約,而且是在昨日那樣的日子裡。
但卞翎玉明白師蘿衣要什麼。
刀修少女的愛,從來都死生不渝。衛長淵都忘記的事,她恐怕還一直記得。沒了師桓,世間她最愛衛長淵。
就像變成小傀儡,她注視衛長淵的時間,也比注視其他人長。
蔣彥到死,也沒在她心裡留下一席之地。
卞翎玉眉宇染上淺淺的冷嘲,打算扔了兔子就走。
不遠處的少女哪怕睡著了,仍舊在發抖,眼睫和臉頰上還掛著淚。
她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憐。
骨刺沒愈合的地方又開始發疼,疼得卞翎玉無法移開腳步。卞翎玉最終還是來到她的麵前。
哭什麼呢,他心想,有什麼好委屈的。
卞翎玉放下兔子,用手輕輕把她臉頰上的淚珠拂去。彆哭了,師蘿衣。
你醒來就可以看見你“師兄”給你的生辰禮物,那時候還敢難過的話,就有多遠滾多遠,彆在離外門弟子最近的地方哭。
少女眼眶紅紅,鼻尖也很紅。卞翎玉的眼神帶著晨風般的涼意,卻良久停留在她的眉眼,一動也不動。
一隻白皙的手,不知何時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袍。
卞翎玉微微皺眉,卻儼然已經來不及,在他注視下,少女驟然睜開了眼睛。
“前輩,我其實……”少女對上卞翎玉冷淡的眼,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將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咽得太急,險些被嗆到,憋得師蘿衣滿臉通紅。
雀鳥躍上枝頭,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林間晨風吹過,帶著泥土的清新。
此間種種,都昭示著她並非在做夢。
師蘿衣整個人都不好了,她對上卞翎玉發現受騙後、陰冷得仿佛要掐死她的表情,連忙收回了自己拽住他袖子的手。
她打了個哆嗦,陶泥小兔的主人,怎、怎麼會是卞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