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菀並不打算與一個陌生人,在生死難定的暗河之上討論“笑總比不笑要好”的人生圭臬——
不過,她依然朝對方彎起眼睛笑了笑:
“此番多虧真人仗義,否則……”
“不必言謝。”
黑衣人打斷她,以枯枝般的雙手撐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動作輕飄飄,好似全無重量。
鄭菀這才注意到,他躺著的地方,並無密密的茅草,而是冰冷光禿的岩石。
數十道深褐色水漬沿著岩石淌入了一旁的暗河,活似茅草被碾磨後榨出的汁。
而這岩石便居於暗河中央,恰恰好高出水平麵一厘,若將足往外探一探,還能觸到冰涼的水麵。
竟是恰好落到了這岩石之上?
鄭菀覺得哪裡不大對。
不過傷口的疼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雙肘一撐,艱難地坐了起來。
左半邊身子已經痛得麻木了。
從手肘、腰腹,到膝蓋、大腿,全無一片好肉,皮已經沒了,隻剩下皮下的血肉綻著,才在暗河裡泡過,傷口開始發膿潰爛。
她勉強運了下元力,發現當元力流經左半邊身體時,仿佛一下子從快活的精靈變成了巨人國的胖子,或者說……粘稠的凝膠,怎麼也拖不動了。
鄭菀知道,這情況不同尋常。
修士的複原力強悍,當元力流經經脈時,便會開始一點點修複傷口——
而現下,元力顯然不大管用。
她從儲物鐲中取出兩枚三階益體丹,這一顆便要兩塊上階元石的益體丹對於治療玉成境修士的皮肉傷而言,已是綽綽有餘。
鄭菀分了一枚遞去,平心而論,這位散修心腸不壞,甚至可以稱得上好,起碼比她好。
“真人不妨也吃一顆。”
黑衣人粗著嗓子要拒,鄭菀手卻已經伸過來,白生生手掌攤開,一枚淺碧色丹萬靜靜躺在掌心,他一愣,到底還是伸了手過來。
這一觸,鄭菀也是一怔。
這人的手……
可真冷啊。
比暗河的水,還要冰上許多,粗糙而冷硬。
鄭菀收回手,若無其事地運起元力煉化藥力,這一煉化,不由大吃一驚——
益體丹竟對她的皮肉傷毫無作用。
不應該啊。
她提起精神,以元力一遍遍衝刷左半邊身體,可傷勢非但沒見好轉,反而更重了,從粘稠的凝膠變成了一塊凝固的頑石,堵得硬邦邦的。
……必是有哪裡被她忽略了。
對了,鳳瓏!
鳳瓏太平靜了。
鄭菀分明記得,漂浮台裂開將她裹入之際,鳳瓏燙得幾乎要灼傷她,甚至在往下落時,也是發燙的。
可此時卻毫無動靜,安靜得仿似不存在。
鄭菀從丹田內喚出了鳳瓏。
鳳瓏一出丹田,便被柔和的光裹了住,漂浮在她身前,漸漸的,竟然生出了一對兒潔白的光翼。
光翼拍了拍,柔和的光點便一一排著隊有序地往她身體裡鑽——
這感覺十分奇妙。
不過十幾息,鄭菀的左邊身子便能動了。
光點穿過,仿佛溫暖的陽光撫過創口,創口開始發癢、結疤,生出光潔細膩的新膚。
元力重新在經脈內汩汩流淌。
痛楚一點點開始遠離。
鄭菀睜開眼,隻感覺前所未有的熨帖和平靜。
這一平靜,之前被痛楚掩蓋的種種異常,便開始浮現了上來,陰冷而堅硬的胸膛,不盈一握的“纖腰”,她被他樓在懷中一同往下掉落時——
情蠱發沒發作?
她不大確定。
半邊身子的皮都蹭沒了,劇烈的疼痛已經讓她留意不到情蠱了。
也許疼了。
也許沒疼。
也許混合著一起疼了。
鄭菀想著,朝黑衣人看了一眼。
他黑袍逶迤,腰背始終挺直,盤膝坐於這嶙峋巨石之上,平靜地看著眼前暗流湧動的地下河。
枯瘦的臉上,表情始終安靜而從容。
鄭菀還注意到,他始終未曾服下自己給的那粒元丹。
“你好了?”
粗噶的問候傳來。
鄭菀笑盈盈地道:
“恩,好了,真人感覺如何?”
“尚可。”
黑衣人一頷首,站了起來,“還剩下兩日,黑水秘境便要關了,你我當務之急,還是儘快找到出路為好。”
“真人說的是。”
鄭菀跟著站了起來,舉目四顧,兩人被圍困在這巨石上,四麵都是深不見底的暗湖,光照不進來,唯有黑衣人放出的一盞琉璃燈靜靜浮在半空,照亮一隅。
她從儲物鐲裡取了塊下階元石,往暗湖扔了下去。
一條拇指大的小銀魚跳了出來,大嘴一張便將下階元石吞了,晃了晃尾巴,又沉入了湖底。
可鄭菀瞧得分明,在這條銀魚跳出之際,無數條銀魚擠擠挨挨地浮現在了水麵,占據了大半個身子的嘴巴同時張開,露出尖利的鋸齒。
“古蘊魚。”
黑衣人突然道,“底下全是。”
鄭菀頓覺毛骨悚然。
據載,古韻魚在如今的玄蒼界已經滅絕,與之相比,同是群居的吞雲獸反倒十分可愛了。吞雲獸怕火怕雷怕陽術,可古韻魚卻幾乎什麼都不怕。
它以元力為食,不論是修士還是元獸,甚或術法,對它們來說,都是食物。
古時仙宗歡喜在宗門大陣外再挖出一條鴻溝,便跟他們凡人的護城河一般,那鴻溝裡便養滿了古韻魚,用以捍衛宗門。
便在這時,鳳瓏突然尖嘯一聲,光翼連連拍動,倏地出現在暗河中央,風嘴遙遙朝鄭菀點了點。
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了。
古韻魚前赴後繼地從暗河中跳出,拚命甩著尾巴往鳳瓏所在之處撲去。
鄭菀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呼喚她,確切的說,是呼喚鳳瓏。而那東西便在暗湖中央,鳳瓏閃爍得更厲害了。
可這古韻魚……
她福至心靈地看向腳下的大石,修士也是元力充塞的個體,為何這古韻魚不會撲來,除非……這是當年古宗門用來建壕溝的大石。
黃煌石,古韻魚深惡之物。
黑衣人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把小刀,那刀極是鋒利,迅速地挖了幾塊薄片出來,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圓盤出來,他手很巧,雕的圓盤甚至有半開的薔薇花。
“戴上。”
他遞來兩個圓盤,薄薄一片,成人兩個手掌般大,開了孔,串了繩,看鄭菀不解,才解釋,“一前一後。”
鄭菀明白了。
多一個,多一分保險。
她也不嫌棄這玩意粗糙,謝了聲便帶在胸前背後,而黑衣人也跟著帶了一麵,下水前,保險起見,鄭菀將那黃煌石往湖裡一擲——
魚群轟地散了開來。
鄭菀口含避水珠,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為避免古韻魚湊近發覺,她並未多此一舉地套上防護罩,黃衫四散入水裡,不一會便濕漉漉地了,此時水位尚且不深,堪堪及腰,鄭菀向後看去,但見黑衣人安靜地跟在她身後,突然伸出手:
“真人,為免失散,不若牽著為好。”
黑衣人語調古怪:
“鄭真人在外,都如此不拘小節?”
“如此看來,真人倒是很像我一位故人。”
“哦?故人?”
“是,故人。”
兩人一前一後,往鳳瓏所在之地而去,說話間,水漸漸地沒過了頭頂。
鄭菀閉緊嘴不再吭聲,極力踩著湖底讓自己在水中站穩,誰知還是一個打滑,往後跌了下去,恰恰跌向了黑衣人的位置。
她默數“一二……”,在到“三”時,被人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