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的院子。
小橋流水,亭台樓閣,一切都顯得錯落有致。
崔望瞥了眼鄭菀,她自顧自盯著碧荷池邊的一簇青苔,並不願意轉過頭來。
他似是才發現七殺,略一頷首:
“原來是刹啓道君。”
七殺神情古怪地看著崔望,確切的說,是看著他額間那雙純白的蝶翼,問他:
“道君,本君那師妹呢?”
“道君師妹?”
崔望一哂,“道君的師妹,緣何來問本君?”
七殺凝神看了他一會,突然微微笑了。
他化元為掌,一腳踏到半空,抓住往兩邊一撕,須臾間從那黑乎乎的縫隙拉出一人——那人如一灘爛泥般,被他拉了出來,以元力托著,落到了地上。
鄭菀發覺,那人居然是暮江。
隻是她眼下看上去情況不太妙,額發濕漉漉地貼著臉頰,形容狼狽,四肢軟綿綿地垂著,全身衣裳還算完好,卻雙目微闔,生死不知。
鄭菀下意識看向崔望,卻正對上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瞧了她不知多久,積年的霜雪褪去,隻剩下一片幽靜的深海,看人時,似要將人吸進去:
“菀菀?”
他疑惑地道。
鄭菀卻突然明白過來:
她錯了。
暮江的亂心,並未成功。
否則,崔望必不是如今這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隻是,若是如此,他額間那蝶翼是怎麼一回事?
她丹田內的母蠱,又為何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從前兩人挨近時,那母蠱便會在丹田內窸窸窣窣,讓人好一會不得安生的。
鄭菀心頭亂糟糟一團,有許多謎團未解,那邊暮江卻嚶嚀一聲,悠悠醒了來。
七殺放下給她輸送元力的手,往她嘴裡塞了顆元丹:
“小師妹,你可還好?”
暮江的臉色略略好轉了些,又立見慘白枯敗,捂住心口“噗的”嘔了口血。
“小師妹?小師妹?”
七殺拍拍她的臉。
暮江勉力睜開眼睛,越見朦朧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對人。
他們安安靜靜地站在遠處,白色法袍、紅色裙裾被風吹得交織在一塊,他們看著彼此,眼底波光流轉,任誰看去,都是一對極為般配的璧人。
假的,都是假的。
暮江捂著心口,又嘔了口血。
“小師妹你這是……”
暮江推開師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為、為什麼?”
她聽自己氣若遊絲地問。
“我、我都是為了道君好。”
暮江不明白。
那般目下無塵的清冷之人,緣何會甘願被人種下情蠱,甚至在她出手幫忙時,還夥同體內的情蠱,將她的那隻吞了——
暮江想不通。
她是真的沒壞心的。
崔望這才轉過頭來。
那視線輕慢,又夾雜著一點兒漫不經心,落到她身上時,便好似她是路邊微不足道的雜草,暮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她發現,即使落到這般田地,她也未曾後悔過。
“你沒死?”
暮江哀莫大於心死。
她嘴唇顫抖著:
“道、道君希望暮江死?”
崔望並未答她,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劍鴻,倏忽而至,眼看便要將暮江吞噬——
七殺突地出現,連連拍出兩掌,一隻手帶著暮江急退,揚聲道:
“道君何故要將我師妹斬儘殺絕?”
崔望收手。
這位刹啓道君實力難辨,這一路走來,他多番試探,也察覺不到其深淺,鄭菀在此,他不欲冒險。
七殺帶著暮江來到碧荷池另一頭,落了下來。
“道君,我師妹不過癡心一片,你又何必這般不依不饒?”
暮江氣若遊絲地站著,一手撐著池邊欄杆:
“道君,可是暮江礙了您眼?”
“礙。”
“暮江不明白。”暮江勉力站好,“她對你下了蠱,你不怨她便罷,暮江不過是想幫道君,等亂心將道君體內原本之蠱除了,便會收回——都是下蠱,道君為何反倒要暮江的性命?”
“她與你不同。”
暮江不甘心,她發現,她很不甘心。
“若、若是暮江先碰到了道君,先對道君下了蠱,道君可、可會……待暮江不同?”
鄭菀一顆心提了起來。
這個問題,她亦在心底日日叩問。
若時光反溯,事事重新來過,不再是她,而是旁人事先對他下蠱,他可會中招?他可會與那人親親密密、耳鬢廝磨、做儘一切與她做過的荒唐之事?
若換一人來,行同樣事,說同樣話,他是否也會愛那人?
還是除了她,誰都不行——
即使那人也對他示好、賣慘、下蠱。
鄭菀突然想起阿耶。
上回分彆,阿耶還說,她徒長了二十好幾的年紀,心眼子多得像窟窿,卻在許多事上,從未長大過。隻有孩子,才會天真地要求純粹,要求獨一無二,要求你隻能與她玩,不能與旁人玩。
而大人,早在漫長的歲月裡,學會了妥協與包容。
可為何要妥協呢
不要不就行了麼。
孩子也有孩子的處理方式。
鄭菀想,她這輩子,都是學不來妥協的。
她忍不住看向崔望,暮江也在對麵看向崔望。
白衣劍修清清冷冷地站在碧荷池邊,一池的碧荷綻放,風乍起,水波粼粼。她隻能見他漆漆的眉目,視線落在身上時,有股劍氣淩身的疼痛。
他下頷線冷厲近似於冷酷:
“不會。”
“這世上,唯有一個鄭菀。”
除她,無人可近。
暮江沒扯住池壁,一下子倒了下去。
鄭菀立時高興了。
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
她一把抱住他腰,仰頭問:
“崔望,你是說,如果當初不是我,是其他人給你下蠱,一定不成功,是不是?”
“……是。”
崔望動了動喉頭,無可奈何地道。
也許,當時在雷擊木頂,自上而下地對上她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時,他便已預先軟了心。
“崔望,你真好。”
鄭菀眉開眼笑的。
“唔。”
崔望語聲淡淡。
另一邊,看戲看了半日的七殺道君啪啪鼓掌:
“好一番郎情妾意、情有獨鐘,美人兒,這話你信?”
“我信。”
鄭菀信得過崔望的人品。
他從不屑撒謊。
“男人的嘴巴要能信啊,母豬都能上樹。再者,你那道君甚是心狠,一個這般癡慕他的,他也下得去手。等哪一日他不樂意,翻起舊賬來,你可還有命在?”
鄭菀哼了一聲:
“不勞道君費心。”
“得,算本君多事,美人兒,後會有期!”
七殺朝她眨了眨眼睛,一手拎著暮江,撕開空間而去。
“那人是誰?美人兒……書晉的真身?”
崔望撫著鄭菀頭發的手頓了頓。
鄭菀敏銳地感覺到周身的溫度冷了下來,忙不迭將他手放在雙魚髻上,抱緊他腰:
“對啊,特彆特彆壞。對了——”
她想起一事,仰起頭:
“書遠也是他。”
崔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這麼多傀身,又扮得如此惟妙惟肖,當是位人老成精的。”
鄭菀一臉心有戚戚然:
“肯定是個老家夥。不對,你怎麼知道書晉……”
“美人殿內,書晉便有些異常,但書禦道君的親兒我曾見過,一般無二,是以即使有些揣測,也還是壓下了,隻讓師兄盯著,沒成想他倒是舍得,經營了這許久的傀身,說棄也就棄了。”
鄭菀聽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你早便知道他有不對,還……不提醒我?”
“我那時要說,你必是以為我嫉妒。”
崔望臉上的表情,叫鄭菀不知如何形容,俊也是俊的,隻是總覺得看一眼,牙都快要倒了似的。
“孔雀!啊,孔雀。”鄭菀突然想起此行目標,被那七殺一攪和,差點連正事都忘了,“崔望,我們去捉孔雀。”
但見崔望從元獸袋裡丟出一隻……
哦,白花花的,被完全拔光了毛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