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歡喜溫順些的?”
燭光幽幽,將這不大的房間照得紅彤彤一片。鄭菀這才發現,房內的卷簾、紗幔,甚至連床榻上的被褥軟衾不知何時被阿娘換成了大紅。
大紅燒得臉也紅彤彤的。
她推他:
“還說沒偷聽?”
說著,嘴角便忍不住有些翹。
“妙法境修士魂識可達百丈,我有千丈。”
“道君這話聽起來,便跟小賊偷了包子,狡辯說‘我手長,這包子自己跑我手裡一樣’——無賴。”
無賴不吭聲。
鄭菀抬頭,卻見他薄冰瓊玉似的臉薄薄敷上一片緋色,便忍不住笑:
“那道君魂識既然這般厲害,若不小心撞見人家行那……魚水之歡,這可如何是好?”
薄冰瓊玉成了火辣辣赤紅一片,可聲音依然清冷:
“未曾見。”
見鄭菀不信:“修者魂識未經允許,不得入人屋舍。”
“……哦。那道君為何獨獨入我家門,夜闖香閨?”
崔望挪開眼:
“你自是不同。”
“哪裡不同?快說,哪裡不同?”
此時街道外梆子已經開始敲響第三聲: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屋內卻僅有燭火嗶啵的聲響。
“風嫵城啟明街,有一街的千葉海棠,常年花開灼灼,美不勝收,可本君從不在意。
“所以呢?”
“唯有移栽入府,由本君細細嗬護、日日澆灌之海棠,她每掉一瓣花,她每落一片葉,都牽絲動心,讓人不能忍。”
牽絲動心,不能忍。
這句話,像無數細小卻又頗具分量的石頭,重重砸入鄭菀的心湖。
又癢,又酸,又軟,又麻。
她默了默,笑嘻嘻地:
“所以,道君總忍不住偷偷將這海棠瞧上一瞧?”
崔望抿緊了嘴:
“……是。”
“崔望,你真可愛。”
“男子不可妄言可愛。”
崔望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像又臭又硬的石頭。
鄭菀才不怕他。
這人就是個紙老虎。
“道君方才不是還問我,是不是歡喜溫順的?”
“唔。”
鄭菀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道:
“我誰都不歡喜。”
“那你——”
“——隻歡喜你這樣的。”
“哦?”
“恩。”
鄭菀悄悄地抬頭,恰見冰雪雕製的男子嘴邊來不及消逝的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崔望,這藤箱可是你送來的?”
鄭菀推開他,蹲下來看著圓臉修士送來的玩意兒,“裡麵是什麼?”
“是一些……小玩意兒。”
崔望看起來略略有些不自在,“不甚要緊。”
“不要緊你還大半夜支使人家送來?”
鄭菀找了一圈,才在藤箱側麵找個一把小鎖,極其漂亮精致的一把銅芯鎖,鎖頭上,刻了一朵小巧的薔薇花,米粒大小。
她嘴角的笑更柔了些,半蹲在地,羽麵般的裙子旖旎在地,她便這般仰著頭:
“崔望,你總是記得的。”
海棠花,桃花箋,梨花白,劍穗,白玉冠……
他看似冷漠,卻總在細微處,有不經意的、叫人無法不動容的溫柔。
“這海棠花,是你刻的麼?”
她看著崔望,眼波似粼粼的湖水,明澈又安靜,和平常那個嬌蠻任性、頤指氣使的女子完全不同。
崔望也蹲了下去:
“不是。”
“哦……”
鄭菀失望地耳朵都耷拉下來,“不是啊。”
“也不全都不是。”
鄭菀一下子便高興起來:
“你真好,崔望。”
她眼底的笑意讓崔望難得晃了晃神。
鄭菀手指在鎖頭上一放,銅芯鎖似是感應到什麼,立時便彈了出來。
藤箱打了開來。
“這是……”
鄭菀訝然地看著藤箱內的東西。
確實如崔望所說,不十分珍貴,卻讓她難得動容。
十來個一字排開的木偶小人。
小人頭上紮著發髻,穿著漂亮裙裳,裙裳都是千年冰蠶絲裁製,色色不一——這些小人,並未畫臉,甚至從雕刻技藝上來說,也不算驚豔,看得出,這人在初始雕刻時,手法甚至算得上粗劣而笨拙,直到後麵,才開始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你雕的?”
鄭菀手指一一滑過木偶小人。
梅園初見,天青碧雲錦,純白羽氅雞血石簪;攤盤那日,輕紅淺紗,高髻雲鬢金步搖;山門遴選,利落白裙,束發白絲絛;入得山門,鵝黃道袍,單髻披發金步搖……最後,卻是凡間石舫幻境裡,她一身紅衣嫁裳,雙袖合攏,飲合巹酒。
木偶人下,鋪著一件又一件的華裳,這些華裳,件件都是鄭菀從前在衣裳鋪子裡見過,卻買不起的珍罕物。
千年雪靈蛛吐絲製成的墨色大氅;鮫珠為墜的羽鱗衣,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小衣……青紅淺碧,荼白沉墨,不一而足。
“你——”
鄭菀驀地合上了藤箱。
她驚恐地盯著藤箱,好似其內關著一個怪物。
那怪物隨時隨地都欲撲出來,撓她的心,動她的神,讓她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凡間界時,郎君們要討她歡心,都是去金玉鋪子一擲千金,卻從未有一人,似崔望這般,笨拙的、切切的,以這些玩物們來討好她。
“是我雕的。”
崔望又不彆扭了,他落到藤箱的眼神難得的柔和,“念你時,便會雕一會;恨你時,也會雕一會。不知不覺……竟已累了這麼多。”
“你——”
“你不是問,我為何會製桃枝人?”
鄭菀張了張嘴,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那張臉有多蒼白。
她從前怨他看不起她,怨他不歡喜她,當小貓小狗一般逗他;此時又覺,她才是配不起的那一個。
比起他深不見底的情意,她的歡喜,便顯得太輕浮、太廉價了些。
“菀菀,嫁與我。”
“做我的道侶。”
崔望不再說桃枝人的事兒,俯身將那著紅色嫁裳的木偶小人拿了起來。
湊近看,那小人上的百子千孫石榴紋都繡得栩栩如生。
鄭菀看著他攤開的掌心,掌心上那小人的紅色嫁衣刺痛了她的眼睛。
“這些木偶的衣裳……”
崔望似看出她所想,搖頭,啞然失笑:
“菀菀,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何會做這些東西?”
“那——”
崔望一抖袖子,一疊厚厚的黃宣紙便從他的儲物戒裡落到了她窗前的長幾上。
鄭菀走過去,發覺那黃宣紙上畫著一身又一身的衣裳。
那些裙裳,俱是她曾經穿過的,甚至有一些,連她自己都不大記得,在看見時才能回憶起——凡間界時,她有過許多這樣的、隻穿過一回、便不會再上身的裙裳。
而崔望,卻連裙擺的紋路都細細地繪了出來。
“愽淩崔氏子,這畫技果然了得。”
“我命人送去衣裳鋪子,找繡娘,一件件繡了出來。”
“崔望,那你……”
能將衣裳記得一清二楚,連花紋、製樣都不曾忘卻,卻又為何不曾畫人?
鄭菀卻突然明白了。
他不畫她,不過是自己與自己較勁。
“鄭菀,我愽淩崔氏,欲重新與你滎陽鄭氏結永世之好,你可願?”
鄭菀發現,自己竟然遲疑了。
她確實歡喜他,卻也對未來,毫無指望。
修道之人,歲壽綿長,他已晉妙法境,也許不久便會突破入無相境,一萬年,何等漫長?男女之愛,可經得起一萬年的消磨?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意思,眼睛頓時沉了下來:
“你不願?”
“若以後你我分道揚鑣,何莫如隻以情人身份相處,也免得將來傷和氣。”
“不成。”崔望冷冷道,“你莫想。”
“我與你在一塊時,必不與他人牽扯。”鄭菀信誓旦旦,“這樣彼此舒適的關係,不是更好?”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