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色欲(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3087 字 10個月前

隨後是用餐時間,男孩回歸一絲不苟,甚至帶著一號威嚴,敦促那老人儘量多的吃下食物,“今日任務吃18根,”他說,“還差9根,森山。”“還差5根,森山。”“不許犯規,森山。”男孩並不叫老人“爺爺”,隻叫他“森山”,低冷的,吹毛求疵的教官不肯縱容自己的學員。很像我隻叫父親“片山先生”,起初我那樣想著,很快我知道並不像——幾乎完全不像。

有時查房的護士走進去,一麵提醒男孩用電和用火安全,一麵調侃,“森山教授,孩子很懂事呢,一開始聽他‘森山’‘森山’的叫,嚴肅得不得了呢,比金田醫生還像你的主治醫生。”

“是哩,手術也想讓小楓給我動來著。” 入了夜,分明護士們隻想鬆快講笑,知曉社交規則的人,回這樣一句俏皮話已很夠了,糊塗的老人卻一徑說出駭人的話來,“肺上的腫瘤塊,小楓恐怕也割得比金田醫生穩當哩。小時候倒不行,小時候也‘爸爸’‘媽媽’‘外公’‘外婆’叫得很可愛呢,死一個受一次罪呀,啊呀,受一次罪啊,索性教他,‘不許叫外公,叫森山’好了,這樣森山也死掉的時候,拇指和食指一捏,把森山拎進棺材就好,哦,報紙上不總有‘黑澤死掉’‘高橋死掉’的討嫌訃告?都是不相乾的討嫌人,瞥一眼捏著報紙丟掉最好哩……”

隨後是按摩拉伸時間,隨後是擦澡時間。森山,忍一忍。森山,還有這條腿。森山,尿褲必須換。男孩並不熱衷開口,開口每每斬釘截鐵,最多的一句,仍是“不許犯規,森山”。顯然,男孩和老人之間,有什麼“擊敗腫瘤條款三百條”,顯然男孩相信隻要他和老人都一絲不苟的遵守每一條,令死神也無法挑出錯處來,那麼熬過肺癌晚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顯然,遠不同於我和父親虛與委蛇、兩看相厭,正如那老人愛著男孩,男孩也愛著老人。哪怕叫著報紙上無關訃告裡的姓,那愛是如此明晰、有形,像那男孩監督老人吞下的青豆和醮滿湯汁的麵條,幾乎令我微微泛酸。

“所愛之人之死,”我想起不久前讀過的一本武士傳記,“失去裕子,原田不啻是經曆著地動山搖的滅頂之災……”我不禁懷了一點好事之徒的低俗想象,幾天後,當那漂亮的不像話的孩子不得不麵對老人之死,該現出多麼駭人的殘酷……與美麗。

隨後是入睡時間,這是尤其“不能犯規”的一條。晚八點,男孩抱著手臂,站在老人床邊,監督他一定地閉上眼。男孩逐一關掉房間的吸頂燈,僅留下一縫遮光窗簾和半開的病房門。他走向病房一角,從某處摸出一個黑色的圓形來。

現在是:灌籃時間。

我站在父親燈光明亮的房裡,望向對過昏黑的房。往往需要好一會兒,我才能從一塊純黑的底色中,找到那條邊緣微泛著銀器冷白光的纖瘦影子。沒有任何響動,那男孩在暗室中一人進行著籃球練習,也遵循“符合一個老人入睡條件”的規則,翻球,運球,交叉運球,刺探,假投籃,一記鉤射,搶斷,蓋帽,後仰跳投——運斤成風,卻闐然無聲——那怎麼可能發生在和父親這間臭烘烘的病房一樣的空間內呢?真正見了鬼,近乎默片時代拍攝的《天鵝湖》芭蕾舞劇,人類□□可以僅僅在黑白兩色之間容納群鳥飛繞、碧波萬頃。

我喉頭瘙癢不已,渾身熱燥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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