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曆險(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6434 字 10個月前

遺孀全然未聽見似的。

“片山太太,波斯珍珠菊需要麼?”

“需要什麼?”

“波斯珍珠菊,”遺孀的冷淡遲滯,似乎反而促進了背帶褲的談興,“今天也不知是甚麼日子,花市那邊一早普通白菊就賣完了!”他略帶北海道口音,“您瞧,就眼下這些盆,布置靈堂數量可不夠呐。方丈說寺裡倒有一批波斯珍珠菊可以應急,花都新鮮著呢,上周剛在京都參加過國際菊花展——”

“獲了二等獎。”那麵相極文雅的僧人麵露慈悲。

“是哩是哩,”背帶褲連連點頭,“國際菊花展上斬獲了二等獎的不得了菊花呢,說起來昨晚剛運回寺裡,早一天晚一天都沒有哩,同片山先生有緣——片山太太,您看需要嗎?”

“波斯珍珠菊?”遺孀重複一遍那植物的名,仿佛聽不懂一個晦澀的醫學術語。

“當然,價格方麵嘛會略貴一些……”

遺孀臉上的茫然有增無減:“波斯珍珠菊?”

見她無法主張,兩個男人轉向我,想來大約知道我和死者的關係吧。

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我想,或許等片山太太回過神,要怪我多管閒事、自作主張。更關鍵的是,我內心並不感到十分的義務,甚至不感到有一丁點道德壓力,我隻是個葬禮上的觀光客罷了,本意隻是抱著手臂在一旁看看父親的笑話。母親恐怕很樂意聽我轉述父親葬禮上的大小亂象吧。我之所以沒有扭頭避開,是想到自己曾盤算過“獨自操持父親葬禮”這回事,曾誇過“不在話下”的海口,我想,既然曾想過,既然曾誇下過海口——哪怕是在無人知道的腦海裡,真正麵對這葬禮上的小麻煩,卻縮著頭跑了,似乎怎麼也談不上不光彩。

“普通白菊就可以,”在僧人與背帶褲第六次強調“二等獎”之前,我開了口,“沒拿第一隻拿第二聽起來多少有些窩囊啊。哦,花市那邊買不到的話,我倒有一家熟悉的花店。”

以父親的無聊趣味,真想弄來無聊的“二等獎”圍住他的無聊棺木也說不準。但我想他的存款餘額,並不允許他躺在棺材裡這樣任性。

“唔,”背帶褲含糊著,譴責似的望著我,“唔。”

似乎不相信“這樣一位仿佛很闊的少爺”竟然是吝嗇的。

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隻自動水筆,“池田鮮花店,聯係號碼是——”

假意要為對方寫下聯係方式。

“唔,唔,真是同片山先生有緣的花呢——”

“045-8901——”

“唔,唔,那樣拆散緣分的話真的可惜呢——”

“2711,說起來池田桑一向給我買花打七折。”

“唔,唔,那我再去問問另一家花市好了……”

背帶褲匆匆地隨那和尚扭身走了。

和尚果然比外科醫生還狡詐啊。我望一眼後殿的方向,父親的棺木據說暫時停放在那裡——不知父親對這等風氣作何社評。

另一批白菊很快被送來了場地,白色靈幡,胡桃木靈台,靈台上的金箔燭台,也不久各自立了起來。和尚和背帶褲又走來尋問了幾回,貢果品類,靈幡上的悼文,香火蠟燭的分量,遺像的選圖。很奇怪,我居然為父親想了幾句不文不白的悼詞,並大言不慚地為他決定了擺在棺木前方的遺像——他三十五歲,曾登上報紙,《出任議員僅五個月片山毅在一片罵聲中請辭》中的肖像。

我仍有閒暇打量著這所寺,朱紅的多腳柱體,金黃的琉璃瓦,說是寺院,更像是皇帝藏著嬌媚美人的行宮。我毫不意外父親會選擇在此處停靈,這膚淺的金碧輝煌,本來是父親的品格。院落裡幾株巨大的鬆樹擺開睡得真恣的枝葉,倒有些羅漢的脾氣。

兩個葬儀社的年輕員工搬著大箱的香燭匆匆走過,一個輕聲抱怨著:“……小島那家夥,新年第一天,自己請假去看紅白歌會了,抓我給他頂班……”

已是新年了啊。我在心裡想著。手插進昂貴大衣的口袋,觸摸到光滑的禮品盒包裝紙。已是1991年的第一天了啊。那男孩恐怕已拿到外祖父贈送的漁夫帽了吧?想象美麗的男孩戴著漁夫帽的困惑樣子,恐怕很像在熱帶島嶼度假的迷路小王子。

想不到比起男孩,竟然是我先見識死亡與葬禮。到時候他倘若需要指導,或許我可以言傳身教,“千萬不要買騙人的波斯珍珠菊啊”,我忍不住笑了兩聲——葬儀社員工投來不讚同的目光前,假作是在乾咳。豔麗的楓葉一般的護腕,仍躺在我口袋的暗處。或許是未像昨晚心血來潮規劃的那樣,把這禮物冒冒失失地送出去,未能完成1991年冒冒失失的新年曆險吧。我窺一眼天空,似乎並未起霧霾,雖然也沒有落雪。

我仍像處於1990年的最後一個夜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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