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穀倉(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7108 字 10個月前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一個極聰明、極自尊的孩子,從小寸步不離地囿於那小小的鄉下漁村,才犯下的一樁“坐井觀天”小謬案罷了。也似乎是從那以後,仙道才時時在身邊自衛式樣捉著一本書。

我靠在體育館最後一排的塑膠座椅上,在心中告誡自己:你可是個十八歲的城裡人啊,你可不要也鬨出那樣的大笑話啊,你可不要也被一座“破穀倉”就震得心神潰散呐。

我想起外祖母因心臟房顫住院時說的,心臟病發作,是一種酥麻、暈眩的失控感。我於是自我診斷:搞不好我也有點遺傳心臟病吧。真是屎一樣幸運,除了左膝韌帶十字撕裂,現在還多了屎一樣的心臟病。我告誡自己,剛才那一年級的臭小子忽如其來地望向我,偶然引發了我的心臟病,和幾年前那條百磅重的金槍魚偶然撞來我背上咬一口,令我不得不去醫院打了破傷風針一樣:本質上並無差彆。這樣想著,我多少令自己平複下來:“胡說什麼呢死小鬼!鄙人可一點沒有尿失禁!”

尿絕沒失禁!胃倒是開始隱隱饑餓難忍。中午我先是從學校騎機回家“化妝”,又馬不停蹄搭乘一輛上演《奪命時速》的出租車趕來陵南體育館,實在沒來得及吃午飯。我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條巧克力——隨手拿自家中玄關櫃,塞進牙間卡茲卡茲咀嚼起來。吃巧克力也讓我感到異樣。雖說對快速補足能量有效,巧克力一向不是我青睞的食品,大約小時候看電視台的NBA轉播,一旦進入廣告時間,永遠是格力高巧克力“此刻意亂情迷、刹那水乳交融”的色迷迷廣告語,一度在我心中,吃巧克力的人,都帶著那自甘墜入情欲的軟弱無能。此刻我慢慢吞吃著那條巧克力,多少感到鬼祟——嘁,吃春藥的鬼祟。

場館裡不知何時響起了尖而長的比賽哨聲,一陣歡呼聲中,我才將目光重新投到球場上去。

直到此刻,望著一藍一紅兩隊人馬開始廝殺。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這是我的違禁詞:籃球,時隔兩年,這是我的違禁區:籃球場。赤木那鐵塔巨人般的身軀,鄭重地高跳起來,搶到了開場球權,流川那小子迅速接過傳球,閃過兩個陵南大塊頭的圍劫,仍如掣著劍光似的,在一場“槍戰”中飛奔起來……

我按住我身體上的安德魯·卡內基,試圖控製住這大財閥開始自我吹噓:

“1987年,武石對陣明德,可是鄙人鄭重地高跳起來,從綽號‘升旗杆’的西村手中——15歲的他身高2米1——為自己的隊伍搶到了第一個球權;198⑨年,神奈川全縣國中籃球決賽,可是鄙人在‘棕熊’岡本、‘鬣狗’小野和‘喪門星’村上的三人合圍下,迅速帶領隊員轉換三角進攻,更是鄙人從體重140公斤的岡本麵前後仰而起,投出了那記絕殺三分球,54比53拿下了冠軍……

“全能王牌,那時人人可都這樣稱呼鄙人!進攻,防守,領導力,‘沒有阿壽不行的呢,有你在,完全不怕失球呢!’1990年4月11日,湘北體育館,‘死羊’阪本投偏的那顆球,也是鄙人迅速搶下籃板,補投入籃,誰能想到呢,不過是一場史上無名的隊內練習賽,不過為搶救一顆無關建功的練習投球,全能王牌落地時左膝韌帶忽然爆炸了呢?隨後是5月9日,在另一場更如流水賬般的常規訓練中,韌帶第二次爆炸。Bang!王牌三井時代結束,瘋狗三井時代來臨!”

強烈的不甘、憤怒、狂躁、嫉妒,再度升了起來,想要往那球場扔屎、扔屎、扔屎的破壞欲再度從我體內升了起來。

我還以為我以可以嘗試重新心平氣和地看一場籃球賽——沒有王牌三井上場。現在我知道了,瘋狗三井仍然不能。

那天的比賽,我隻呆看了五六分鐘已決心逃離。我低著頭,雙手插入高檔西服的褲袋,儘量令自己離場的步伐鎮定、再鎮定一些,我想實際鎮定效果恐怕不甚佳,在那群陵南小鬼“他病了?”“首相就下台了?”“他真的尿失禁去換褲子了?”的狐疑議論聲中,我隻能罵罵咧咧著“屎”“狗屎”來捍衛瘋狗三井的男子氣概,我大步逃往體育館的大門。

我預備從內踢開大門,門先從外被人掀開了,我和一個人幾乎撞在一起。

仙道彰,我討厭的表弟,穿一條灰藍色T恤,手拎著紅色釣魚桶,豎著古怪的朝天發——和我那胡須像來自同一劇組的離奇道具,他似乎剛經曆一場氣喘籲籲的馬拉鬆。我愕然望向他,他愕然望向我。原來他剛才竟然不在球場上!我才荒謬地發現。倘若我仍是王牌三井,我恐怕必須上前一步,揪住他那汗濕的體恤:“搞什麼毛線啊?比賽居然遲到?”但我是瘋狗三井,心臟病發作,正在連夜潰逃的瘋狗三井,逃命最重要,我什麼屁話也沒有說。

“來都來了,不多看看嗎?”他先回過神來,對我挑挑眉毛。

我搡開他,對他比了一個中指,向遠離籃球館的方向加快腳步。

我隱約聽見他在身後同誰大聲道歉:“抱歉啊,睡過頭了!”討厭的、帶著笑的口吻,即刻引發了一個中年男人公牛般的咆哮,但瞬間叫一群女學生“仙道來了”“仙道終於來了”的尖嘯聲所淹沒——這群女孩也為他變成了女人麼?是隻有讓一個女孩這般尖嘯過,才值得她仍願去婦產科為他尖嘯麼?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臟病中。沒有深想。隻直覺著我那討厭的表弟此時正春風得意、迷人非凡——恰恰和此刻我的倉皇截然相反,他正享受著“穀倉”中每一個人的視線都不得不長久停落在他身上:一個遲到者的特權。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臟病中。幾乎忘了,“五月一號下午兩點二十,”幾天前正是他一字一句地向我轉告那比賽的時間,當時他嚴謹到一口氣說完了月份、日期、小時和分鐘四類數字,頗令我印象深刻,產生過一種可笑感:一向吊兒郎當的仙道彰,居然像記自己婚禮時間似的記一場練習賽。他怎麼可能真正睡過頭?不必說他還特意搞了一個騷包極了的新發型!我錯過了當場揭發我那討厭的表弟:他必定是醞釀著什麼不為人知、陰暗齷齪的主題。

我黏著世界首富的權威胡須,穿著日本經濟肱骨企業家的高定套裝,安德魯·屎·卡內基如喪家之犬,逃出了一座普通日本高中的普通籃球場館——投資計劃宣告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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